江岸
今年元旦,正是恩师王寿夫老先生70大寿的日子。我一圈儿电话打出去,就聚起了十几个好弟兄,大家挤在一辆面包车里,兴高采烈地往故乡小城进发。要知道,当年我们班参加高考,考取大学的有三十几位,这可都是班主任王老师苦口婆心谆谆教诲的结果呀,师恩难忘。
我们蜂拥般走进王老师青龙街上的蜗居,一个接一个结结实实拥抱着老迈的王老师,闹得王老师手足无措,陪着我们疯笑。王老师家满屋的亲友都赶紧站了起来,给我们让位。两彪人马搅在一起,整个客厅挤得水泄不通,人满为患。王师母慌忙张罗起来,安排人拿烟倒茶,一时人人手忙脚乱。未及落座,我对弟兄们使使眼色,大家绑架似的搀着王老师和师母,鱼贯而出。我最后一个离开。我冲王老师的亲友们抱抱拳,朗声说:中午由我们先给王老师贺寿,失礼了。
到了小城最为豪华的食为天饭店,我们订了一个包厢。鲜花、蛋糕陆续送来,佳肴美酒摆了满桌,红包一个个递到师母手上,摄影师也扛着家伙匆匆赶来了。我们既然不远千里来了,就要尽心尽力,让王老师高兴一回。再说,我们这些人虽不是个个高官富贾,毕竟俩小钱儿都还是有的,此时不消费,更待何时?
整个宴席上,我们和王老师用同样的杯子,用白酒陪他的红酒。虽是如此,王老师到底不同于我们这些酒坛高手,很快不胜酒力了。正是酒酣耳热之际,我深感意犹未尽,便再度离席走到王老师身边,向他敬酒。王老师笑着推辞。我弯下身子,一把搂着王老师的脖子,腮帮蹭着他的腮帮说:王老师,这杯酒您一定要喝,学生还有个不情之请呢。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酒是不能再喝了。王老师笑着说。
您不喝酒,我就不说了。我假装生气了,撒娇似的咕嘟着嘴。
你呀,王老师假装嗔怪地叹一声,拍拍我的手,把酒喝了,亮了亮空杯说,你小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高声爽气地说:王老师,我们回一趟不容易,您总不能让我们空手而归吧,您得给我们一人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王老师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狐疑地盯着我,支支吾吾地说:要什么,老师有的,你直说。
一旁抿嘴乐着的师母不禁笑出了声,突然发话了:你敲诈勒索也不看跟谁,别把你王老师吓坏了,你瞧他紧张的。
弟兄们都笑起来,乱纷纷地嚷嚷:
我要王老师的一根白头发……
我要王老师揍过我的那根教鞭……
我要王老师掉了腿儿的老花镜……
王老师明白过来,呵呵笑了,当即手一挥,连忙说:有,都有,每人一样。
从饭店回家,王老师开始兑现他的诺言了。他亲自到堆着他们家破烂的阳台上去翻腾,过了好一会儿,才灰头土脸地出来。我们正要一拥而上,被王老师制止了。王老师威风地清了一下嗓,严肃地说:我先介绍准备赠送的东西,点到名的同学请到阳台认领。
突然,王老师拖声拉调地说:油尽芯焦的罩灯一盏——王老师的罩灯,我太熟悉了。过去经常停电,这盏罩灯,帮了王老师多大忙呀。在灯下,王老师备过课,批改过作业;在灯下,几颗脑袋凑在王老师身边,看他演习数学难题;在灯下,我们围着王老师,听他娓娓讲述做人的道理……我太想要这盏灯了。拿回去,给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宝贝儿子来个现身说法,岂不妙哉?
遗憾的是,王老师没有点我的名字。
随即,王老师又说出第二件赠品:皮开肉绽的藤椅一张——王老师的藤椅,我也再熟悉不过了。那时候,没有真皮沙发,没有老板椅,一张藤椅就是奢侈品。在我们的成长中,王老师的藤椅和他的罩灯一样功不可没。这张藤椅要是归了我,我一定把它摆在书房里,让它陪伴我度过一个个比应酬更有意义的夜晚。
可是,王老师还是没有点我的名字……
终于,王老师分完了他的赠品,除我两手空空之外,大家都有所得。我的沮丧淹没在欢笑的海洋里。王老师啊王老师,您不是总对别人说,我是您最得意的门生吗,您怎么偏偏忘了我呢?
半个月以后,我收到了王老师寄来的一封信,里面有一张剪报,上面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隋朝宰相高颖位高权重,只知迎合皇帝,不管大厦将倾。一日,高颖又陪皇帝外出游乐,行前问母亲要些什么。母亲泪流满面地说:自从你做官,家里什么都不缺了,已经富贵到顶,所缺者,唯有砍头一项!
王老师还批改作业似的用红笔在剪报上批了几行字:你是我的学生中官做得最大的,你要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我不能不答应,我赠送给你的,就是这则“贪官唯缺砍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