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树
强叔和英婶是对门邻居,一个老婆离了婚,一个老公死得早,都无儿无女,无依无靠。
强叔是锁匠,每天清晨挑着工具箱去街上摆摊,挑子有节奏地一颤一颤,上面挂着的钥匙圈丁零作响。黄昏时,他又挑着箱子回来,外加两把青菜几两烧酒,哼着小曲,蹒跚作步。
英婶是裁缝,每天早上挽着两个大包袱去街上做衣,到了小店,先揩下额头的汗粒,再解开包袱拿出衣料,开始一天的工作。天擦黑了,又把做好或没做好的衣料装好带回家,一路趔趄,气喘吁吁。
强叔衣服破了,就找英婶。有时是手袖划了一道口,英婶不仅把口子缝好,还把松了线头的纽扣也补牢;有时是衣袋挂了一个洞,英婶不仅把洞缝密补实,还把衣上的污渍洗净晾干,再用电熨斗烫得平平展展。强叔便多掏几个钱,但英婶一个子儿也不接,笑着说咱俩门向户对的,还客气个啥,平时谁没点难处,一点针线活举手之劳呢。强叔也不好勉强,就收好钱拿着衣服很感动地走了。
强叔黄昏回来,有时看见英婶挽着两个大包袱,很吃力地挪着,但街上人多,他不好上前。等拐进人少的小巷,他就向前紧追几步,一下接过两个包袱,挂在挑子两头,提前快步走去。到了家门口,他就把包袱取下,等英婶。
英婶回了,很感激地说,你真是个好人,看把你累的,连额头都出汗了。强叔笑着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这点力气活又算个啥呢?
一天强叔回家,看见英婶站在门口,门关着,一脸沮丧。强叔上前问,怎么啦?英婶叹口气,说大门钥匙掉了,进不去了呢。强叔笑着说,叫张飞穿针,那是大眼瞪小眼,可叫锁匠开锁,那不是打到了拳路吗?强叔很快拿来尖嘴钳和铁线,几戳几夹,吱呀一声,门便开了。屋里黑灯黑火,冷锅冷灶,凄然寂然。英婶拉亮灯,笑着说,若不是你救急,今晚要饿肚不说,还不知在哪里过夜呢。强叔边装锁边说,小事一桩,何足挂齿,过下子为你锉把钥匙就是了。强叔装好锁,英婶搬来椅子端来温水拿来毛巾,说忙累了,先坐下歇歇,我去做饭,晚上就在我这吃算了。强叔急急拦住,说不了不了,你这样客气就见外了,我家有现饭现菜,一热就是呢。英婶不好坚持,说恭敬不如从命,那随便你了,真不好意思的。强叔说哪里哪里,就胡乱洗下手,急急走走了。
过一些时日,英婶来找强叔,吞吞吐吐说,看我这丢三落四的,今天又把内门的钥匙掉了,又想麻烦下你,真说不出口的。强叔立即拿起工具,去了英婶家,袋把烟工夫,内门打开了。强叔这时看清了英婶家,家具摆得错落有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锅灶擦得光光亮亮,地上扫得干干净净。强叔长叹一声,感慨地说,你家真清爽整洁,而我家却像个狗窝,有女人的家才像个家呀!英婶脸一红,看着强叔说,哪里哪里,男人才是顶梁柱,男人才是主心骨,有男人的家才像家呢!强叔脸也红了,赶快岔开说,你先忙,我回去为这门锉个钥匙。英婶说麻烦你等下,便急急掏出一个钥匙,说这是你上次锉的大门钥匙,我丢东掉西惯了,麻烦你拿去锉两套大门内门的钥匙,拿一套放在你那里,以后如果再丢了,就去你那里拿,免得再麻烦你开锁。英婶直直望着强叔,清纯而热烈,羞涩而期盼。强叔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心一个劲乱跳,结巴着说,那好吧好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强叔发现英婶好几天没去做衣,一打听,病了。强叔那天做事老走神,有时把锁心夹破了,有时把钥匙锉豁了。晚上回家,强叔买些瘦肉和墨鱼,放在砂罐里,用文火慢慢熬,香气扑鼻。次日黄昏,强叔舀一瓷碗,端出门去。英婶的门锁着,强叔连敲十几下,里面也没有响动,肯定躺在内房听不见呢。强叔想起了那挂钥匙,便急急返回,又急急出来,但两个钥匙试了好几次,都打不开。强叔很纳闷,钥匙明明是自己锉的,怎么打不开呢?
肯定是英婶把门锁换了。强叔的心一颤,一沉,一冷。强叔踉跄着端回肉汤,一下全倒在砂罐里,一口也没吃,躺在了床上。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英婶和强叔渐渐老了,老在了形单影只、凄风苦雨的生活中,老在了世态炎凉、两鬓霜雪的沧桑里。那天,英婶一病不起,强叔拄着手杖去看望。英婶倚在床上,一身皮包骨,强叔眼红了。英婶的脸惨白转红,嗫嚅着说,谢谢你来看我,你还记得我交给你保管的钥匙吗?其实我们俩后半辈子可以活得更好些的,可你怎么一直不打开我的门呢?强叔脸也红了,微颤着说,那次你病了,我想端碗肉汤给你喝,不想你换锁了,我没打开。说罢,抖索着从衣袋摸出两个钥匙。英婶喘着气,急着说,怎么会呢,我的锁一直没换呢。说完,也抖索着从床头摸出两把钥匙。强叔拿到大门一试,自己的两个仍然打不开,而英婶的两个都打开了。强叔突然揪紧头发,长叹一声说,都怪我当时糊涂呀,竟把大门两个钥匙都给你了,而我两个都是内门的。
强叔倚着床头,颤着身子,不住自责,流下泪来。
英婶又颤抖着从床头摸出两个钥匙,羞红着脸说,强哥,其实我一直在骗你,其实我的钥匙一个也没丢,这就是我原来的钥匙呢!
强叔哭了,他抚着英婶的手,抖颤着说,英妹,是我不好,辜负了你!我修了一辈子锁,到现在才明白,有的锁用钥匙是打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