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如辉
父亲对儿子说起他的母校,腮边的胡荐儿都飞快地跳起舞。
父亲说,那操场,那教学楼,那梧桐树。父亲放下手中的锄头,夸张地打开自己的双臂,语无伦次地说,那家伙,那个大啊!那个高啊!那个美啊!
儿子的思想,随着父亲夸张的动作,鸽子一样地飞向远方。
父亲放下双臂,风摆树叶似的抖着右手再说,还有那教室,那家伙,窗明几净。父亲从嘴里喷发的唾沫和浓重的烟草味,在阳光下的田野肆无忌惮地游走。
儿子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完父亲一连串的表演,最后才语气稚嫩地问,爸,你的母校真的那么好吗?儿子不是不相信父亲的话,是儿子实在没见过被父亲夸奖得如此美好的学校。
父亲似乎不高兴,一脸愠色地拨弄了一下儿子的脑袋。儿子的脑袋,弹簧似的晃了晃。父亲语气凝重地说,你小子,我说的还能有假!
儿子的梦里,就有了父亲的母校。有了那操场,那教室,那高楼,那梧桐树。
父亲从村外一步三摇地走来,背上压着山一样大捆的柴草。眼看就要入冬了,父亲必须用这些柴草,认真地对付这个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天。
儿子似乎很有眼色,每当喘着粗气的父亲将要蹲下放掉柴草的时候,儿子都会从柴草的底下扶上一把。儿子这一把的力气尽管很弱小,但的确能够减少父亲身体弯曲的痛苦。
父亲夸,好儿子!
儿子笑了笑,两颗俏皮的虎牙闪动在父亲的眼前。
有一天,儿子扶下父亲背上的最后一捆柴草。儿子请求,爸,带我去看一看你的母校好吗?
对于儿子的请求,父亲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父亲认真地吐了一口烟雾,才对儿子说,真想去?
儿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嘴里坚定地说,想!
第二天,田地里的浓雾还没有淡下来的时候,父子俩就上路了。
父亲边走边对儿子说,我的母校在县城,离咱家可远了。得翻过两条河,再坐三个钟头的车才能到达啊。父亲说到最后一个啊字,诗人般抒发出一串长音。
儿子想说,爸,别说了,您已经说过无数遍了。然而,儿子没有说,儿子怕父亲不高兴,怕父亲改变主意,怕父亲不带自己去他美丽的母校。
风吹到脸上,夹杂雾气的潮湿,多少有点儿刺骨的味道。但儿子身上很快淌了汗,而且额上的汗珠儿已如小虫子似的爬来爬去。
父亲转过身来问,累吗?爸驮你一会儿。
儿子咬紧牙关说,不要!然后把胸脯挺得树一样直。
临近中午的时候,父子俩几经周折才到了县城。
县城真是个好地方,儿子从来没去过县城,儿子的好奇心被极大地调动了。儿子从心眼里羡慕父亲,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母校能在县城,他能在这县城里读书,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走到一块开阔地,父亲异常兴奋,眼睛里放射出万丈光芒。父亲说,看,这块,就是母校的操场,那家伙。父亲的语气里,跳动着数以万计个惊喜的细胞。
儿子满眼惊奇,眼神随着操场的开阔地而延伸而翻腾而跳跃。
父亲用手一指,看,那个四层楼,就是我们的教室哩。我的班在三楼,最东头的那个门,看见了没有?
儿子当然看到了。儿子的眼睛里是一座巍然屹立的高楼。儿子心想,什么时候自己能到那教室里读一天的书?哪怕是一天也就心满意足了!
父亲嘴里还在说,信不信?那家伙!
从县城回来,儿子整夜做梦。儿子的梦,当然都与父亲的母校有关。
后来,儿子真到县城读书。父亲对儿子说,你读书的那个学校,就是我的母校,那家伙!
再后来,儿子考上了大学,儿子成了城里人。
儿子什么都搞清楚了。父亲没上过一天的学,父亲在城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母校。父亲心里装的那几个字,还是从扫盲班拾来的。
那么父亲为什么称自己在城里有母校呢?为什么又把体委大厦和体委操场指鹿为马呢?儿子当然清楚,儿子清楚得眼睛里蓄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