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花嫂家养了一大群笨鸡。换一个说法,也可以叫刨山鸡。说穿了,就是整天都在山上刨食的鸡。清早出门,黄昏回家,在山坡上溜溜达达,这儿刨两下,那儿刨两下,然后退一两步,歪着小脑袋,用黄豆大小的眼睛仔细观察,看看有没有好吃的小虫和草籽。有呢,就点头似的啄上几口,再昂起脑袋接着刨。两只翅膀圈在后背上,像整天背着手的村干部似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旁若无人的样子。笨鸡生的蛋呢,自然就是笨蛋。无论笨鸡还是笨蛋,城里人都很喜欢,说是什么绿色食品,有的还大老远跑到村子里来收购,价格也渐渐看涨了。
花嫂的商品意识很强,一起步就养了一大群笨鸡。连整天背着手的村干部都说,花嫂这个人,聪明得很。
花嫂的确是很聪明。花嫂家住在村子边上,房后就是一面山坡。山上长满了槐树和杂草,比笨鸡身上的毛还多。你想想看,有树就会有小虫子,有草就会有草籽,天时地利都占上了,还愣着干啥呢?
花嫂家的笨鸡在山坡上跑野了心,养成了一个坏毛病,不知道按时回家。不回家怎么行呢?要知道,对于笨鸡来说,按时回家是非常重要的。睡觉是小事,下蛋是大事。要是把蛋都下到山上怎么得了?比耍流氓还坏,是要挨千刀的。
每天黄昏时分,花嫂都要到山坡上去唤鸡。花嫂对着满山坡的树和草喊,喽喽喽喽喽……就这么说上一会儿,笨鸡们就会从树丛里钻出来,从草棵子里钻出来,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跑到花嫂面前,咯咯叫个不停,像是跟花嫂对话似的。花嫂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气中一敲一敲的,把每只笨鸡都敲上一指头。数目不对了,再喽喽喽喊上几句,把掉队的笨鸡唤出来。免不了还要用食指重新敲上一回。有时需要敲上那么三五回,才能把鸡群带回家。在这方面,花嫂是很有耐心的。一连几个春夏秋冬过去了,花嫂的笨鸡一只都没有少过。
应该说,很不容易了。
没想到,今年秋天的一个黄昏,花嫂大意了。结果呢,有一只笨鸡没回来。花嫂走遍了那面山坡也没有找到。也许是自己跑丢了,也许是被野兽吃掉了,也许是被哪个丧良心的偷走了。
花嫂心里很不是滋味,把丢鸡的事跟茂良说了。
茂良经常到山坡上放羊。花嫂和茂良几乎每天黄昏都能见上一面。两个人的关系很不一般的。怎么这样说呢?两个人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是同学,长大后,茂良还追求过花嫂。虽然由于某种原因没能如愿,但感情的基础还在。打比方说,房子倒了,但房子的地基是不会倒的。说不定哪一天,主人一高兴,会在旧地基上盖起一栋新房子。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茂良到山坡上放羊是假,想跟花嫂盖房子是真。话说得委婉,但意思花嫂早就听出来了。花嫂有些怕了。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想那个事,传出去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呀。
花嫂年轻的时候是一朵很漂亮的花。现在不行了,花瓣蔫得厉害,没精打采的,花色也暗淡了很多,眼瞅着要落了。乡下的女人在这一点上不能跟城里的女人相比。城里的女人不经风雨,就像养在温室里一样,花期长得吓人,五十岁还是个“女孩子”呢。花嫂呢,才四十刚刚出头,就经常把“老”字挂在嘴边上了。
花嫂怕见茂良。最近几天,茂良的脸皮越来越厚了,话也说得越来越露骨了,说得花嫂胸脯一鼓一鼓的,脸上像着了火似的。不要脸的茂良,咋这么不正经呢。话是这么说的,可要是哪天花嫂在山坡上没见到茂良,心里就会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点儿啥。说到害怕,这时候花嫂才真正有点怕了,这说明她动心了。花嫂小声对自己说:“呸,你也是个不要脸的。”
花嫂的男人几年前就不在了。儿子在县城里读高中,半个多月才回来一次。
家里就剩下花嫂一个人。但花嫂并不寂寞。有一大群笨鸡陪着她呢,有两头大肥猪陪着她呢,有玉米和大豆陪着她呢,还有白菜萝卜茄子辣椒陪着她呢。一天忙活下来,身体累了,心也累了,吃过晚饭,花嫂就早早熄灯睡下,什么都不想。
现在不行了。茂良这个不要脸的,一次次纠缠,把那个事给搅起来了,活灵活现的在眼前晃悠,太折磨人了,太让人惆怅了。花嫂轻轻叹息一声,唉。
花嫂终于跟茂良一起盖了房子。花嫂轻轻叹息一声,唉。叹息过后,眼睛直勾勾看着茂良的脸,又轻轻点了点头。
花嫂刚一点头,茂良的气焰立刻嚣张起来,在山坡上就想动手。花嫂推了他一把,说:“回家,咱回家,啊?”
就这么,在那个软绵绵的黄昏,花嫂把笨鸡们给忘到脑后去了。等她冷不丁想起来,天已经黑透了。赶紧到山坡上去把笨鸡们喽喽回来,却发现少了一只。花嫂用食指反反复复地敲,还是少了一只。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花嫂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第二天就把丢鸡的事跟茂良说了。
不要脸的茂良,把花嫂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像没听见一样。花嫂又说了一遍,茂良还是像没听见一样。
茂良学着花嫂的语气说:“回家,咱回家,啊?”
这个时候,不要脸的茂良还想着盖房子,花嫂的火气一下子冒出来了。花嫂说:“你赔我一只鸡!”
茂良愣住了。
花嫂的嗓门抬高了两寸,又说:“你赔我一只鸡!”
茂良也火了,说:“我为啥要赔你一只鸡?又不是我偷的!”
茂良说完牵着羊走了,头也不回。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耍横了,连一点情面也不讲了。当天晚上,花嫂趴在炕头上呜呜地哭了很久。她心里打定了主意,明天就到乡信访办找袁主任说说,让老袁代表政府给评评理,看看茂良该不该赔她一只鸡。
花嫂心里很委屈。道理明摆着嘛,要不是茂良跟她做那个事,鸡怎么会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