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星
哑姐二十三岁,婚事仍似搁置磨盘的米,没有下锅。爹娘苦脸叹气。每逢这时,姐挥着胳膊,向我比画。我说,我听见喜鹊在唱歌。姐就点点头,笑了。
十里八庄的后生们街上田里逢遇姐时,都喜眉喜眼地问:“谁家的?嫁人了吗?”可当知晓姐是哑巴,不会说话时,就摇摇头,麻雀般散去。
姐家里家外是把好手,姐割稻爹都跟不上,她擀的白面条又细又劲道,娘吃着说像镇上商店卖的挂面条。乔家庄里谁家来人去客的,都请姐去主厨。姐做得好,主人脸上也有光。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服,里里外外忙,脚下快得像阵风。
姐不是天生的哑。
屋外大杨树上住窝叽叽喳喳的喜鹊,九岁的姐领着我和大黄狗,日日在树下弹球、玩沙包、踢毽子,喜鹊筑窝孵蛋的事,也都知道。那天,姐和我正弹玻璃球,却见大黄狗吠叫着扑向一只小喜鹊,小喜鹊羽毛未丰,显然是被风从树窝吹落的。姐喊住狗,捧起小喜鹊。小喜鹊扑扇翅膀,黑葡萄般的眼珠打量着姐,又伸出黄黄的小嘴,啄姐手心里的玻璃球,一下一下,姐咯咯笑开了,我也笑。大黄狗咧着嘴,涎水一滴一尺长,一滴一尺长。姐抬头望望喜鹊窝,说:“俺送它回窝!”我说:“留它和俺们玩吧!”姐指指大黄狗:“你看那馋样,再说喜鹊妈妈也想娃崽啊!”姐踩着鸡舍猪圈的围墙,一步步爬上去。
这时,两只大喜鹊回窝了,它们像是明白姐的好意,站在高枝上,不断地向姐“叽叽喳喳”地叫。大黄狗摇动毛茸茸的尾巴,一蹿一蹿的,也叫。在围墙尖顶,姐扔进喜鹊窝一个玻璃球,对手中的小喜鹊说:“送给你了。”又踮起脚,送小喜鹊进窝,却够不着,踮脚,再踮脚,小喜鹊爬进窝,姐却从高高的墙头跌下……我抱住姐又喊又摇,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爹娘荷锄回家,问明原委,爹说:“是惊吓,睡一觉就好。”娘安顿姐睡下,谁知姐睡醒后,仍说不出话,一见我,就用手指树又伸着双手扑扇一下,我说:“小喜鹊送进窝里了。”
爹娘带姐到医院瞧医生,医生检查不出毛病,可姐从此却说不出话,成了哑巴。烦闷时,姐总挥着胳膊,向我比画,我说,我听到喜鹊在唱歌。姐就点点头,笑了。
我十八岁那年,当了一名边防兵,三年复员回到乔家庄。当我踏进家门,紧抱爹娘,没说几句话,却见姐抱一个小男孩走进门,喊一声“弟——”扑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啊!姐你会说话啦?姐你会说话啦!”我欢呼雀跃,泪流满面。
姐说,姐在我参军那年就结婚成家了,对象叫二柱子,也是乔家庄人。二柱子初中毕业回乡务农,说早就相中姐了,之所以迟迟没开口,是他爹嫌姐是哑巴,后来他爹去世,二柱子就和姐好了。婚后生了个胖小子,爹娘也替姐和二柱子高兴。谁知,乔家庄不少人却净拿姐的哑说事,管二柱子不叫二柱子,都叫“哑巴的汉子。”时间一长,二柱子低眉顺眼,都不在正街上走了,常贴墙根急走,摔个跟头,起身,也不往后瞧一眼。
冬季庄户汉子们赌钱,也不叫二柱子,二柱子就背洋铳到林子里打狍子。
开初姐不知二柱子上山干啥,直到那天二柱子扛回一只狍子,才急了眼,对二柱子指天指地的。二柱子边拿刀子边下保证说:“俺再不打狍子了。再打,俺是孙子。”二柱子冲姐伸出一只小拇指。真作孽!母狍子肚里竟包着小狍子。
姐盯着母狍子水样的眼睛,看着鲜红的胎衣里包裹的小狍子,姐流泪,还打噎,后来就呕吐,竟吐出一口淤血,嗓子肿得汤水不进。二柱子急急把狍皮狍肉卖给小贩王麻子,竟得钱一千元。几天后,姐病好了,又能下地给二柱子擀白面条了。二柱子的心活动了:一千元是庄户人一年的收入呀!终于在一天夜里,二柱子悄然起身拎起洋铳要上山,一转身,却见姐挡在面前。二柱子说:
“俺们要发财呀!”姐死死地拉住他。二柱子说:“俺和你好,明年要盖大房子,要你享福!”姐仍死死地拖住他。二柱子晃动身子死挣。屋里屋外,姐终于力尽倒地。二柱子前脚刚跨出大门,身后竟有人大喊:“二柱子,你要打狍子就先打俺吧!”二柱子前跑几步,突然就明白了,转回身扔下洋铳,抱住姐。姐流着泪说:“你,你先打死俺吧!”二柱子抱起姐一圈一圈地转……暗夜里,乔家庄的上空飘荡着二柱子的喊声:“俺婆娘会说话啦!俺家秀玲会说话啦!”
姐边说边笑边流泪,我和爹娘也流泪。
“姐夫呢?”我问。
“俺们去找他!”姐拽我跑向山林。
山林蓊蓊郁郁,远远的,一壮汉肩背洋铳,领一只黄狗,大踏步向山下走来。
姐说:“那就是二柱子,现在是护林员,义务的。”
我点点头,对姐说:“我听见了喜鹊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