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松华
那年,我高考落榜。跟我同年参加高考落榜的还有村子里的国林和二元。
正当我们成天长吁短叹,无所事事时,碰上县农药厂下乡来招工,招工对象就是我们这些高考落榜生。我,国林和二元,都争先恐后报了名。因为有村委出具的学历证明,我们都免去了文化考试这一课,招工人员只给我们做了身体方面的检查,然后叫我们在家耐心等他们农药厂的录取通知。
一月后,县农药厂的录取通知到了村委会(在我们那儿,外面来的信件乡邮递员都是直接送到村委会,然后由村委会干部通知信的主人去来)。那段时间,我总是有事没事往村委会跑,我盼着县农药厂的录取通知。要知道,在当时,能被县农药厂招为工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这一天早饭后,当我来到村委会,一眼瞅见二元的父亲手握两封信发呆。二元的父亲是我们村委会主任,人长得精瘦,活像一只猴,而且他这人作风有些不正派,喜欢村民们请他吃喝,谁家请他吃了喝了就为人家办个“人情事”。听说他还和邻村的一个寡妇好上了,为这事,二元的母亲和他大吵大闹了几场,弄得满村风雨,老幼皆知。我们全村几百号人都瞧不起他,背地里喊他“猴馊村长”,意思是这样一个馊得变质,能酸出臭味的人。
二元的父亲看见是我,就极不情愿地把其中一封信递给我说:“是县农药厂寄给你的录取通知,叫你这个月底赶去报名上班呢。”我把信件接过来,才发现他已经把信私拆了。要是换在平常,我会生气地和他大吵大闹一场,但这一次,我不但没有生他的气,反而感激地朝他又是点头又是笑,好像这天大的好事是他带来给我的。不过,我很快发现录用通知上附加了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想成为县农药厂的正式工人,需在报名时向厂方交纳300元的集资款。
我的喜悦很快被300元的集资款冲淡了。300元其实也不多,对于现在的家庭来说,也就是全家人周末去街上的饭馆“嘬”一顿的费用。但那时,适逢我的父亲生“背花”,这是长在背后心的一种良性肿瘤,病人极其疼痛不说,还很难治疗。自发病到现在,大半年过去了,我父亲还处于艰难的求医路上,家里仅存的一点积蓄早已花光了,现在正靠亲友借钱治病,哪还有钱给我交集资款?
我的情绪在一点点低落。我看他手里还握着另一封信,就问:“那是县农药厂给二元的录取通知吧?”
“不是!是给国林的录取通知。听说这次应聘报名的人多,县农药厂为了照顾各个乡村,只给了我们村两个名额,把你和国林录取了。妈的!我家二元咋就不中他们农药厂人的意。”二元的父亲瓮声瓮气地告诉我,脸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二元跟他爹一样,是一个吃不胖洗不白的“猴精”,走路还罗圈腿,别说人家农药厂里的人看不上他,就连我这个跟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有时也看他不顺眼。
“阿华啊,来,坐!”二元的父亲一改刚才严肃的面孔,变得笑容可掬起来。他拉过来一把椅子,要我在他身边坐下。我问:“有事吗?”“有!
有!你坐下来说话。”我只好在他身边坐下来,没想到,他张口就给我来了这么一句:“阿华,我想让我家二元代替国林去县农药厂上班,你看怎样?”
我惊得从椅子里蹦出来,说,“这是县农药厂给国林的录取通知,你怎好叫你家二元代替他去呢?”
二元的父亲笑了,重新把我按进座位上,又拉住我的手说:“你先别激动嘛,听我把话说完。这次招工人数多,谁也不会一个人一个人地去核实,还不是凭着这份录取通知去县农药厂报名上班?你只要别跟其他人说在我这儿看到了县农药厂给国林的录取通知就行了。你要做的就是替我保守住这秘密。
当然,这忙不是叫你白帮我的。这样吧,县农药厂的300元集资款我替你交了!”二元的父亲说着,当即从他随身带的钱夹里抽出三张一百元的钱强行往我手里塞,我居然半推半就地接了。
回到家,我把录取通知交给父亲看。父亲刚由母亲陪着从医院换药回来,正坐在堂屋的躺椅上休息。久病不愈的父亲已经被病魔折磨得面黄肌瘦、弱不禁风,我担心他连看录取通知的力气也没有。果然,父亲握录取通知的手不停地颤抖,但他看得很仔细,我注意他面部的表情由欣喜转为阴沉:“怎么,还要交300元的集资款?”绝望写在父亲的脸上,我在一旁再也忍不下去了,挨着父亲坐下来,说:“爹,您就别担心拿不出这笔集资款了。我,我这儿有300元钱。”我怕父亲不相信,得意地拿出钱来在父亲眼前抖抖。
“哪来的钱?”父亲问。
我起身,关了我家堂屋门后又挨着父亲坐下来,压低嗓门说:“爹,您可别骂我,这是二元父亲给我的一笔封口费。”
大约半小时前,二元的父亲还在叮嘱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可我是一个老实人,我曾固执地认为跟自家大人说不算泄密。父亲在听完这笔钱的来历后,“啪!”一巴掌掴在我的脸上,气愤地说:“你怎么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这事你也敢做?你就不怕犯法?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去把钱还给人家。”
父亲这一巴掌下得很重,我被打得两眼冒金星,而父亲因为用力过大,一下瘫倒在躺椅里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再也不看我一眼了。在我印象里,父亲一向是一个仁慈的人,我小时候常淘气,也不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气动手打我,可见我这次真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误!
片刻,父亲转过脸看我,他余怒未消,但我能看出他是在压抑自己的感情和我说话。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娃,做人要走正道,啥时候都不要干伤天害理的事,更不要做恶人的帮凶。你今天怎么就听信了二元父亲的话呢?如果这事败露了,你也要负责任,良心也会不安啊!别忘了,你曾收过他的一笔封口费,这就是你的罪证!快去把钱还给人家吧,你这集资款我就是不看病也要凑齐给你!”
“爹!我错了……”
望着消瘦的父亲,我悔恨的泪水汹涌而出。我庆幸我的错误被父亲提前终止了,不至于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星期后,我和国林背上行李离开了村子,去县农药厂上班。一路上,我和国林快活地手牵着手,因为从小到大,我们一直是一对要好的朋友。可就在不久前,出于我的自私和自利,我居然差点出卖了他。
这一切,国林还蒙在鼓里。
我突然发现路的不远处,一个人在气愤地看我们,他不是别人,正是二元的父亲。那天,当我把300元交还他后,我又在第一时间赶到国林的家,我告诉国林说:“国林,我和你被县农药厂录取了,你的录取通知就在村委主任那里,快去取来吧。”
我终于为自己找到了立功赎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