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早晨,临出门瞥到厨房台面上的汤罐,想了片刻明明还是退回去拎在手上——放办公室吧,下次看到李慕柳让他带走。
明明总是准时地在8点45之前打完卡上楼,定定心心看邮件。在同事七零八落带着食堂的豆浆油条在办公室稀里呼噜吃起来的时候,却好像已经上了半天的班。
这一天,米迪来得尤其早,明明推开玻璃门,便看到她坐在自己位置上,跟往常不同的是,她眼睛是红的。
愣了愣神,直觉跟李慕柳逃不脱关系。礼貌地向望过来的米迪点点头,夹着包进去。
堪堪坐下来,把汤罐放在桌边,把包袋里的手机放桌上。米迪带着一股冷冰冰的气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立定在明明的椅子旁。
“明明,你跟我过来一下。”红着眼睛冷着声音的米迪,有种让人陌生的距离感,但明明不发一言地起身,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办公室。
竟然是到明明每天健身的楼梯间。
“李慕柳说自己没有在追你。”米迪开门见山抛出来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没说错。”明明平静地回答。
“那他为什么费尽心思要靠近你?我第一次去酒吧碰到他,他对我那么好,我真的以为他是喜欢我。结果昨天告诉我——是为了你,他要你的信息。”米迪的眼泪涌出来,抬起手臂并不淑女地擦干净,“你是比我漂亮比我美,但是,我就很差吗?啊?”
“米迪,李慕柳不适合你,自然会有其他合适的人出现。”明明看着玻璃目前外的白云,“跟我如何没有关系。而且,他要接近我也不是为了喜欢我,你可以放下这个心结了。”
“男人对女人的在意,除了喜欢,还有什么可能?”米迪情绪激动起来,连鼻涕都奔流而下。
“我有个故友,拜托他接送我去那个饭局,仅此而已。昨天过来,也是受我故友之托,来给我送点汤。”明明叹口气,不想再说,拉了拉米迪的手臂,“回去上班,李慕柳不适合你,你忘了他吧。”
“忘?有那么容易就好了。”米迪放下自己苦苦支撑的矜持,放声哭泣起来,楼下楼梯间的门被打开,有人探出头在向上张望这里的动静。
“哎。快到上班时间了,你好好平静一下,回去工作吧。”明明并不会安慰人,干巴巴地拍了拍米迪的背,不忍继续看她涕泗交流的狼狈,推开门回自己工位拿了一包纸巾,抬头却看章子涵正踱步进来。
“老大,早。”
“早。今天张浩铎过来?”
“昨天说是安排个配方师过来的,我等下约具体时间。”
章子涵点点头,往自己办公室去。
人越来越多了。明明拿着纸巾去楼梯间,向呜咽抽泣后背起伏的米迪递过去。
米迪拿过纸巾,抽了一把压住自己红肿的眼,不再吭一声,推开门回了自己的工位。
明明叹口气:红颜往往被误称为祸水,英俊多金的男人可不止是祸水,简直是业障。
9点的前5分钟仿佛被施了魔法,办公室里的人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凑齐了。9点钟,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每个人似乎做好了准备开始一天的搬砖。这也是一种仪式感吧。
今天的办公室氛围有点诡异,所有人的脑袋都或多或少探出来向米迪的方向张望——这个办公室顶顶会来事儿,顶顶要面子的姑娘,正红着一对眼睛啪啪啪打着字,夹杂时不时抽泣的鼻音。
明明推门而入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为数不多的几人纷纷将视线投注到她身上,见她手上捧着一包抽纸,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起来。
明明视而不见,径直朝自己的工位而去,坐下来便按自己的习惯开始写to do list。写完事项,想了想先挑最简单的一条,给张浩铎打电话。
“张老师,您好。”这次的铃声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
“小唐啊!哎呀,我刚想给你打电话,怎么样,今天上午10点我们碰个头?”
明明没料到张浩铎这样客气,跟自己编排的场景差了十万八千里,顿时停了一下,才接口:“张老师这么客气,我随时都可以。”
“那好,你就等着吧,我们现在动身一会儿就到。”
挂了电话,明明还是有点愣神——张浩铎,不是传说中的很厉害的人物吗?为什么这样好说话。
“10点有访客来,我们一起。”发了条消息给田荷。
“好咧。”田荷秒回,还带了个愉快的表情。
这么好的机会,明明理了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碰到的问题和困惑,拉拉杂杂足有七八条,耐心地一条条抄在笔记本上。
咬着笔杆想了想,对,还有自己做的不成形的基料,和几个供应商送来的样品。心虚地想,也可以让高手品鉴品鉴。
不多时,前台的电话进线:“唐小姐,有一位姓张的先生来访。”
“是,麻烦你让他稍等,我下来接他。”
糟糕,自己忘了安排会议室。立刻小步快跑到章子涵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老大,张浩铎来了,我能用下部门的会议室吗?”
“用吧,让米迪做好接待工作。”
明明一愣:“好。”
自己不想麻烦米迪,但这是她的工作。顾不上跟米迪当面说要求,明明快步去电梯厅,按了下行按钮,快快用微信给田荷发了个消息:“高手来了,你去我们小会议等着,问米迪拿几瓶矿泉水。”
刚发出去,电梯到了一楼。开门便看到张浩铎带着一个年轻小伙子站在前台。
“张老师您好,失礼了。”明明歉意地弯腰,伸出手去握张浩铎的手。
“小唐,客气了啊,你这是看得起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曾凡,我的助手。”
“你好。”明明大方地伸出手,虚虚握了一把。
“我们上去聊。”带着两人上了电梯。
将两人带去会议室,田荷果然已经整理好平时有点乱的台面,准备好了矿泉水。
明明客气地请两人坐下,让田荷去跟章子涵说一声。
刚寒暄几句,章子涵独特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门推开,章子涵立定在门口,停顿了许久才开口:“师兄,好久不见。”
张浩铎脸色不见一点变化,只淡淡应和一句:“好久不见。”
“认识小唐?”
“算是朋友。”张浩铎低头玩着自己的手表表带。
“谢谢师兄来指导工作。”章子涵并不敷衍地躬身。
“都说了小唐是朋友。她工作有困难,我刚好算这行比较老的,跟她聊聊天而已,别给我戴高帽。”张浩铎依然低头玩着自己表带,仿佛有许多奥秘。
章子涵客气地点点头转身,用低低的声音跟身边的田荷说:“好好聊。”便跨着大步走了。
“张老师……”明明脸上有些迷茫,但并不是八卦。看得出来章子涵同眼前这个传奇人物颇有些渊源,顿时觉得自己草率得将人请来,是不是有点不好。
“我们继续。”张浩铎挥了挥手,“我跟你老板之间的事情,过去好久了,不足一提。”
“好。”明明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开始按轻重缓急一条条问起来,张浩铎话并不多,但每个问题他都思考片刻给建议,田荷在一旁卖力地速记。
“您看我们按中国风的方向去开发产品,有市场空间吗?”
“在我看来这个概念马上要火了,而且会火成烂大街,你要做得赶快,晚了只能吃点残羹冷炙。”张浩铎点点头,“我给你的建议是,做好产品提案,至于是否有必要做,做了有什么收益,你该交给更专业的人去做。你只要负责呈现产品的概念就可以,这是我们配方师的使命。”
“我记住了。”明明记着笔记,“那您看看我调的基料。”说罢将提前准备好的样品瓶往曾凡方向推过去。
曾凡接过来,娴熟地拧开盖子用手指取了片刻在手背上抹开后拍了拍,摇摇头:“浮色,与角质层结合不佳,你这个粉底连最基础的遮瑕都没做到,妆感重但是很快脱妆,要我说是不合格。”曾凡的评价丝毫不客气。
明明果然深觉沮丧,但依然保持风度:“那有什么建议或者办法吗?”
“最简单就是,买配方。”曾凡一板一眼地说,略有点圆的脸上,写满了爱莫能助。
“以我们的立场,很难去买成熟配方,来贴标签说是我们的技术和开发。”明明缓缓摇头。买配方当然是诱人无比的建议,但一旦用买来的配方,很快就会被市场淘汰掉。
“我知道你怎么想,我们实验室有不少最后没商业量产的配方,之间差异都不大,我们可以按最小金额进行交易,但我保证不会给你最差的配方。”
曾凡的建议太有诱惑力了,明明郑重地记下来,依然不死心地问:“你看我的概念还有没有机会。”
“概念我不是太懂,那我还是建议你做好产品的开发和概念包装就好了。”
“我记下了。但我们没有经费去买配方。”明明摇摇头。
“小曾,把我们带来的几个样品拿出来。”张浩铎见曾凡钻在配方的牛角尖里出不来,只好亲自打圆场。
曾凡从背包里拿出几个写了编号的白色塑瓶,码在桌上往前推到明明面前。
明明打开一个,递给田荷。田荷用手指试了试,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明明,拼命眨眼睛,用口型给明明递话:超级棒。
“小唐,这里一共有十几个产品,我可以无条件帮你量产,配方属于我,我要求只有一点,其中的关键成分,我会做成半成品供货,无双只能找我采购,我只赚采购差价——你不用现在就想,可以跟你老板讨论一下,需要的话随时找我。”
“老板,这样做我们亏大了。”曾凡肯定是个书呆子,还在客户桌上,便开始跟自己老板对着喊话。
“没事。就当帮朋友。”张浩铎又挥了挥手,结束曾凡的提醒。
“小唐,没别的事?来,陪我逛逛你们科研中心。”张浩铎像所有做惯了老板的独裁者,哪怕不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分分钟就能找到自己的控场节奏。
他站起身,不作停留地往前踱步。转弯时经过米迪的座位,米迪像被接通电源一样,整个人抖擞起来——哎?!这个色情狂?
她立时冲到过道上,伸出手指着张浩铎的鼻尖:“你怎么来了?!”
曾凡训练有素地往前一步,架开米迪的手指,用冷冰冰的声音开口提醒:“放开你的手,你放尊重点。”
“我放尊重点?”米迪羞愤地涨红了脸,本就红肿的双眼蓄满了泪,此时像决堤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往下掉。
“你认错人了。”张浩铎斜睨起眼,脚步丝毫不停地一路往前,“唐小姐,带路散步。”
“你……”米迪顾不上擦掉脸上喷薄而出的泪——她今天丢了足够多的脸,还在乎这一点?
明明拉住米迪的手:“米迪,我很快回来。等我回来再说好吗?你先去洗把脸修整一下。”
说完跟上曾凡和张浩铎的脚步,往电梯厅而去。
田荷拎着曾凡留下的样品,美滋滋地往自己座位过去。
“他叫什么名字?”米迪拦住田荷。
“哪个?”猛然被打断自己已经飞到外太空的美梦,田荷的思路还跟不上,傻乎乎地问。
“那个年纪大点的。”心下暗啐:真是乡巴佬,开个会连对方姓甚名谁都还没搞清楚。
“叫张浩铎。”田荷慢悠悠回答,不想看米迪凶巴巴的表情。
米迪狠狠跺了跺脚,转身扭回自己位置。
秋天的季节,科研中心楼下的花园里已经弥散着桂花的香气。
一路上张浩铎并没有开口说话,只竖起耳朵听明明和曾凡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白,直到走完一整圈,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大门口。
“明明。”他略顿了顿,“还是称呼得亲近点好,你多去逍遥走动走动。”
没有预料到张浩铎会提起逍遥,明明颇费了神思才确认他提的是神秘的逍遥:“没什么好去的。”
“恕我冒昧,你跟阳爷是什么样的交情?”
阳爷,阳锦明吗?明明缓缓摇头:“我只见过他两次,只知道他的名字,至于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知道。您是前辈,我不妨直说——我虽然是小户人家出生,但是从小知道,这世上不存在没有理由的好。阳锦明对我有何所求,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会主动去凑热闹,我怕他要的我给不起或者没法给。”
张浩铎叹口气,双手背在身后:“你戒心太重了。说些不当说的,我张浩铎行业内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算有点声望,但我不屈从于任何一家公司,就为了这身傲骨。阳爷,是我唯一敬佩的人,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你莫要小巧他。”
他转头看了看明明,秋天正午的阳光下,发丝反射出一层珍珠样的光彩,素颜的肌肤白而通透,略失血色,看惯了化妆的脸,似乎这样清汤寡水也有份独特的美感。阳锦明,应当不是因为她的美色——这么多年,他身边来来去去可称为绝色的何止一二?
其实自己也不太懂阳爷为何如此厚待眼前的姑娘,但不多过问,做好自己能做的,就好。
“别送了。”张浩铎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停顿片刻,“下次逍遥再见吧。”
“慢走。”明明站在大门口,目送两人上了停在地面车库的车,转身回去。
“明明姐,我刚每一样都试了,真的特别特别棒。”田荷一见她回来,就欢喜雀跃着蹦过来,“你看,我用手机支起来拍的几段短视频。”她献宝一样拿出自己的手机,一段段放给明明看。
虽然自己平时不用这些脂粉,但看得出来,这些小白罐里的膏体,和田荷那些大牌比丝毫不差。不知为何,自己的眼睛竟然渐渐濡湿。
滴答,一滴眼泪不动声色地落在田荷的手机屏幕上。
田荷吓一跳,抬起头看落泪的明明,摇摇她的手臂:“怎么了,明明姐?”
明明擦擦眼睛:“没什么,就一直压力很大,觉得自己完不成老板交代的任务。今天,终于觉得有希望了。”话语声夹杂着呜咽声。
咬咬嘴唇,明明拉起田荷的手:“走,去跟老大汇报一下今天开会讨论的结果,听听他的意见。”
一改平时不急不躁的性子,风风火火地拉着田荷敲开章子涵的办公室:“老大,张浩铎走了。能给我5分钟吗?想汇报一下会议内容,有个方向需要你拍板。”
章子涵往后一靠,推了推眼镜看着门口两个姑娘,一个眼里含泪,一个脸颊通红:“说吧。”
“张浩铎和他的助手试了我自己调出来的粉膏样品,说不合格。也算是帮我自己下了决断,靠我自己翻材料做出来的样品可能真的连个超市货都比不上。张浩铎提了个方案,他们提供给我们配方,其中的关键成分和工艺要按半成品采购,他直接供货赚半成品的差价——这个我不太懂,但他助手反对他这么提,说是吃大亏。我让田荷试了他们带过来的所有样品,田荷的测试对比结果是很优秀的。”
明明一口气说完,揉了揉眼睛,将睫毛上的眼泪擦干,灼灼的眼神看着章子涵。
章子涵许久不开口,田荷以为他对明明对提议有不满,忙出来打圆场:“老大,我录了视频,东西真的可以,我用起来都觉得很好,不比市面上主流的大品牌差。”
章子涵摆摆手:“我不怀疑你的测试对比结果。我只是太意外了,我这个师兄,是出了名的不吃亏的人,做一套产品就要拿一套产品的开发费用。他助手说的没错,按他这个提法是他吃了大亏,我们一点点风险都没有。哎……当初把这个项目分给你,是我莽撞了,明知道你没有经验。”他停下,举起茶杯喝了口水,“继续推吧,按他的提议。即使让他吃亏,我们也得上这些产品啊。”
“哎。”得了章子涵的首肯,紧绷了这么多天的神经,终于有了放松的空间,明明觉得神清气爽。
一下午,就把产品开发计划重新理了出来,产品线画出来后,明明对着图咧嘴笑起来,仿佛成品上市就在眼前。
开发计划免不了要和米迪讨论,但明明大好的心情,全然包容了米迪冷冰冰的脸色。就连米迪含沙射影的讽刺,都当作没有听懂,只回报她分寸十足的微笑。
让一个人不爽有几种办法?其中一种便是让她打出去的拳头都落在棉花包里。米迪的发泄多多少少有存了激怒明明,好痛痛快快吵一架的念头。然而明明处处回避,让米迪连火都没地方发泄,只好恨恨地扔下一句狠话:“你小心别人放长线钓大鱼,别以为自己捞到什么好事了。”
突然,明明全身冷静下来,米迪的狠话无疑戳中了自己的担心——是啊,凭什么张浩铎要拱手相送可以拿去卖钱的配方?这样的好事,背后是什么样的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