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点回去吧,后面要忙起来了,得有心理准备。”明明望着脸上泛着油光的田荷,轻笑说,“租房子是认真的吗?我去帮你物色房子。”
“当然认真。”田荷拼命点头。
走廊里响起规律的高跟鞋声,明明跟田荷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回到自己的工位。
“哎呀,亲爱的,还好你还没走。走啊,一起下班。”米迪像一只花蝴蝶般翩然进了办公室,身上的香气隐隐环绕而来。两眼亮晶晶的米迪,撑在明明桌上,脸微微侧着,肩膀娇憨耸起,令人一望而知是个恋爱中的女人,浑身散发出甜腻的荷尔蒙气息。
“走吧,我已经收拾好东西。今天不去食堂了。”明明挎好背包,拎起装着衣服的袋子,侧身站在过道里等米迪。
“走走走。”米迪的包小到只能放进手机和纸巾,钱包是万万塞不进的,自带薄薄的卡包。她将包的链条垮在肩上,娴熟地打开桌上的唇膏,轻点几下嘴唇抿了抿,拿起镜子端详片刻,对着镜中的自己一笑。
米迪环住明明的肩膀,拥着她往电梯厅去。
“知道我们老大碰到什么麻烦吗?我今天知道了了不得的八卦。”站在电梯门口,米迪凑近明明的耳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着悄悄话。
明明讶异地扭过头看米迪,唇比划出“麻烦?”两字。
此时电梯门打开,两人簇拥而入。门缓缓观赏,明明急迫地拉住米迪的手臂,靠近了小声说:“什么麻烦?”眉头不由得皱起。
米迪平时热衷于去各部门的秘书那里串门聊天,哪个领导得了青眼,哪个领导遇了麻烦,谁是谁的亲戚,谁又跟哪个不清不楚,秘书的消息往往琐碎而真实。她是整个研发团队的小广播。
对她口里的麻烦,明明又惊又怕。
“哼,说来这个麻烦估计最后也会有一大半变成你的。”米迪斜斜晲了她一眼,“原原本本告诉你也可以,你得帮我一个忙。”
“行。”明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个傻子,也不怕我卖了你。”米迪转过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放心,不会害了你,说不定还是在帮你。”
“你快说吧。”明明叹口气,脸上难掩焦虑,拉了拉她的手臂让她快快讲。
“好啦,不卖关子了。我们老大好像之前有次会议得罪了市场部的范总,这女的今年任务完成得很好,年底肯定要拿表彰。本来也不足为惧,谁知道她在上次的管理层会议上提说产品线太单一,要扩展现有品牌的产品线,抢占市场先机,而且要明年春季就整体亮相。哎,不知道这个外行的提案怎么通过的,真不愧是一脱成名的躺星。”
“说不通吧,老大能有什么机会得罪她呢?”明明狐疑不已。
“是之前一个产品的配方。几年前的事情了,老大部门的领导忙着看世界杯,没有管开发的事情。这范总当时也只是个产品经理,刚好是她提需求的一个产品,当时也是要求赶进度,我们部门负责这产品的那位工程师当时连防腐挑战都没做完,就在配方确认文档里附上报告签了字。部门领导糊里糊涂也盖了章。结果被我们老大知道了,一封邮件发到总经理那里,也没匿名。”
“就这样?”
“要这么简单就好了。”米迪鼻子里哼了一声,晲了一眼明明,那眼神分明是你这傻子,“总经理也不都是懂业务的,想着既然所有相关环节的人都确认配方无误,就应该放大生产。结果,这批产品果然很快就菌群超标改变性状,被许多终端退货,那个产品应该亏得很厉害。后来是要求彻查的时候才把我们老大牵扯出来,那年范总被罚了不少奖金吧,本来这扣罚是可以跟开发一起摊的,但因为老大的揭发,最后变成独独罚范总一人,科研部那个同事被辞退了。”
“也就是说,范总自己出了纰漏,却迁怒跟纰漏没关系的人?”明明不解地问。
“呃,也对吧。不过,从此她是记恨上我们老大了,明里暗里没给他少使绊子。这次的需求又是她整出来的,我听说会上的调子很诡异,现在单品利润都不高的情况下,还要延伸产品线,竟然没有人提反对意见。这需求还是用管理层例会的会议纪要下的,你说怪不怪?人家部门都觉得是范总要给我们老大挖坑呢。”
“反正我们把配方做出来就行了不是吗?最后是否生产,定价怎么定,怎么去卖我们决定不了。”
“那当然,我们只是研发部。配方确认文档签完字就没我们事儿了。”
“那配方出来了市场部不量产我们可以追责吗?这算浪费我们人力吧?”明明觉得不合理。要不是碰到这次的事,自己还从没质疑过作为科研人员产能怎么评估,按需求做的产品最后只是一叠文档,又该如何来负责任?
“行啊,明明小姐,这我还真不知道。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胆敢只让我们做苦力又不量产,至少每月的部门工作报告可以让市场部羞红脸了。嗯,得做好准备真要这样,我材料该怎么写比较好。”米迪搂了一下明明的腰,嘻嘻笑起来。
“那我觉得不怕啊,虽然听起来好多个单品,但是我们合作的供应商也有一些成熟配方,作为组方整体采购也不是不可行啊,还有钱老师应该有些配方已经快稳定了,差不多可以按他们要求的数量交付。只是大家得加加班了。”明明咬着下唇,抬头看大堂里恢弘的雕塑,手指轻轻用力捏了捏米迪的手臂。
“是,我的明明大小姐。”米迪回头笑,“对了,我问你啊,你认识柳总吗?”
“谁?”
“分管市场和销售部门的柳向阳柳总啊。”
“不认识。”明明想了片刻,确认自己没有跟这样的领导有过什么交集。
“还以为你来得比我早点会认识呢。”米迪忽而娇羞,脸颊上飘来两朵红云。
明明再迟钝也读懂了这红云背后的意味,心里停顿了一秒钟该如何去回应。米迪抱起明明的手臂,像猫一样用脸颊蹭上她的肩膀。
“记得我前几天去酒吧晚上碰到一个人吗?”米迪的盈盈双眸如歌如诗般望着明明。
“嗯。”明明在思考是不是应该打断米迪的故事,对于别人的私事,自己一向是不热衷去了解的。
“这个柳总啊,就是我遇到的那个人的表哥了,昨天跟他吃饭才聊起来,他还说有机会帮我去跟他表哥打声招呼,换个更有前途的岗位呢。”
“啊?你离想开吗?”明明讶异道。
“你别打岔呀,我没想离开啦,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我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走。今天中午我吃过饭,跟他打电话,他说表哥有一次说起今年科研部会遇到大麻烦。”米迪神秘兮兮,语气中尽是自己知道高层内幕的优越感。
“你觉得是这次遇到的事吗?”明明摇头。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大门外,见自己每天坐的公交在不远处徐徐开过来,明明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便背起包一路往右边的车站奔去,只往身后扔了一句“我走啦。”
米迪挥舞的手停在半空,嘴角往下一撇,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顿了顿脚往左边走去。
小跑着上了车扫过票,明明拉着抓手稳住自己的身体。车窗外是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这座城市每天都在变着,连人都是一样,不是吗?
摇了摇头,不继续去想工作,以及工作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做好自己当下该做的就好。
有时身处闹市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31路公交车路过上海最繁华的路段,喧闹中开门迎客,又在喧闹中开门下客,像极了都市里的怪兽,你只要进了这怪兽的口,总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你。
第五站,车缓缓停下来,明明收回并没有聚焦的眼神,拿起包包在门开的时候快速起身走到门口。
“有人下吗?”司机急吼吼地大声问,显然他并没有停的打算,问过之后没有减速将要冲过红灯。
“有的,麻烦停一下。”明明急忙发声,在后门等停车的她踮起脚朝司机的位置挥了下手臂。
车在急刹车之下终于停住了,司机口里骂了一句粗口,重重打了一下手刹。
他可能只是在赶时间快点下班。明明心里想。
从车站走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家特别出名的西饼店,暖黄的灯光照着精致的蛋糕和西饼,烘焙出的香气是最好的招牌。店员是一色青春软嫩的年轻女孩,脸上挂着经过培训的克制笑容。
往常路过这家店,明明是目不斜视大步过去的,然而今天,她停下来站在橱窗外,看着这店里忙碌的人流。
她自己也不知道心里的悲凉脆弱从何而来,这情绪浓重到让她无法像往常一样心无杂念地回家,她需要放空片刻。
收银的女孩正低头给顾客扫码结算,那等在收银台前结账的烫着羊毛小卷的50来岁的阿姨突然高声叫起来:“小姑娘,这个不对的!”女孩抬起头错愕地看着突然发难的顾客,她身后的队伍骚动起来。
“女士您好,不知道哪里不对?”培训还是很到位,笑容都没有塌。
“我上次买这个红豆卷,只要12块,今天怎么涨了这么多?你肯定扫错了。”这阿姨气势如虹,仰抬起的脸居高临下看着这年轻的女孩,口里唾沫横飞,多亏了西点已经包起来。
“女士,我们调整过价格了,面包货架上的价格签也换过了。”微笑依然在线。
“我不管,把你们领导叫出来,差一周可以涨价这么多,我投诉你们我告诉你。”羊毛卷女士依然气势汹汹。
“您旁边稍等,我通知经理过来,那我先给后面的顾客结账了。”收银的女孩依然微笑着,一边安置了咆哮的羊毛卷,一边示意旁边的同事给她端来一杯水。后面的顾客有条不紊地继续买单。
羊毛卷一脸愤愤坐着喝水,口中嘀嘀咕咕没有停歇。
明明隔着玻璃看着这场闹剧,收银的女孩继续服务着排队的顾客,挂着标准的微笑。
没有继续等所谓的经理出面缓和局面,明明继续往前走——不管有没有人来解决,这女孩都会搞定难缠的羊毛卷。应该只是这店里日常会遇到的千万的“事故”之一,小小的插曲而已,它可以击败周遭多如牛毛的西饼屋,靠的无非还是人吧。
进入十月份,太阳落得早了,七点来钟已经只剩下红红的天边,夜风吹起来还有一丝丝的凉。
明明拢了拢被风吹起的裙摆,快步走起来,远远看到小区的大门,门房间的屋檐下亮着橘黄色的灯,照亮了路灯没有照到的大门。
正要抬脚往里走,却发现门房间有一个鲜活灿烂的姑娘倚在窗台上,同里面的刘伯伯谈笑风生,定睛一看不由得啼笑皆非,是蓝媚。
风吹过来,听到他们正在聊上海的旧生活——嗯,蓝媚只是个大学毕业没有太久的小姑娘吧,郭襄和老顽童可以成为莫逆不是金庸老爷子的杜撰。
明明停在门口,里面的刘伯伯看到,向她挥手:“小唐啊,你回来了,蓝媚特意来等你下班的哦。”
明明笑起来,暖黄色灯光下的她终于蜕下为了工作疲惫的表情。
蓝媚欢快地奔过来,两手握著她的肩膀,笑声像风铃一般清甜:“好明明,我做好了饭等你哦。今天啊我做了好多事情呢,走,回去告诉你。”挽起她的手臂走起来。
转回头跟门房间的刘伯伯扬起手大大挥了挥,灿若晚霞的笑脸:“刘伯伯,我们回去吃饭啦,你帮我跟陆阿姨说我明天中午之前过去找她哦。”
刘伯伯始终笑意盈盈,一手伸出来向外挥了挥:“快回去吃饭吧,你陆阿姨天天在家,你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
点点头,两人默契地往门栋走。任谁也看不出两人才认识了几天而已。
“明明,我打听到我们前面那栋楼有一套房子,房东刚移民出去没多久,两室一厅的房子改成了三室户,价格也就比现在这套贵个1000块。但是没有客厅也是很鸡肋。你要不要考虑等这房子租期满了,我们一起租个更整气的房子?”蓝媚小心翼翼看着明明的表情,毕竟寄人篱下,她不想明明有意见。
“这么好?哎,我一直没去找别的房子,也是懒的。真这么好可以去看看房子再说。”明明浅笑,当然知道自己的房子不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我就是想明天有空让陆阿姨陪我去看的,这房东的钥匙也在她手里。好明明,你对我真好。我们这房子什么时候到期?我先说好啊,你还是付1500,剩下的我来付。”
“三室户,倒是可以再找个人一起合住,你多一个房间用来干嘛?”明明假意横了蓝媚一眼,“你有多少钱我还不知道?”
“可我不想再多一个人了啊,我们俩合适得很。”蓝媚嘟了嘟嘴。
“房子还有一个半月才需要续约,可以有半个月时间找,如果可以,那就真拜托你好好找房子了。”明明停了脚步,转头看着蓝媚,想要脱口而出说说田荷,但不想蓝媚误会,先按下不提。
“那必须是我的工作啊,毕竟我现在无业游民一个,感谢明明小姐的信任。”蓝媚立定敬礼,笑容明媚得照亮了整条小路。
“走啊,今天尝尝我做的。可是请了外援手把手教,一步步指点的。”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显摆着自己大半天的工作。
一路哼着轻快的小调,半边身体吊在明明身上,明明侧过脸看着她笑皱起的鼻子,不免跟着笑起来:“蓝宝大小姐,你可明明是在体验生活,怎么就这么快活?被你老爸知道了,可是很没有成就感。”
“嘁,谁稀罕他的成就感,他吃瘪才好——哎,什么时候帮我约男人?”蓝媚拉住明明的手臂,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做出凶狠的表情。
明明用手拍住脑门:“我最近真忙得恨不得一个人当三个人用,你就饶了我吧,等我缓缓。”
“那要什么时候忙得完?”
“怎么着也得明年一季度末吧,我被下了死命令必须在一季度末出一整套彩妆出来,我可愁死了好吗?”说到工作,明明神情灰暗下来,“我们好歹快吃饭吧,别把我当万能的神奇女侠来用。”明明快走几步开始爬楼梯。
“我可拿小本子记着呢,哼,一季度末你叫不觉得你是在玩我吗?这么久我都该换男人了。”蓝媚娇嗔道,“这个彩妆难度很大吗?不是要到明年嘛,你着什么急!”
“很难啊大小姐。”明明摇了摇头,“愁死我了好嘛,今天还有人跟我说,会下这种需求给我们部门,就是其他部门要给我们部门挖坑,哪里做得出来。”
“难在哪?”
“我自己都不会化妆,还得研究一下基础产品,这就够烦的了大小姐啊。”头一次觉得自己不化妆是蠢的,“还有,产品需求很多,我们部门没有做过彩妆,所以是一个空白。”
“听起来很可怕,可是我爸一直说危机也是机会,也许你能成功的呀。”蓝媚陪着笑脸。
“也许会成为背锅的。”明明接话。
“那不能,真要那样我去求我爸帮你。”蓝媚不在意地说。
“那我不是比你的心上人重要性还高了?”
“地位一样一样的,你是女人,我爸不会担心我要嫁给你的。”
“令尊……何许人也?”
“我爸有个化妆品公司的。”蓝媚搓搓手,颇有点不好意思。
明明吸口气:“好,谢谢大小姐垂青。我们先吃饭吧。”
蓝媚错开半身跟在明明身后,楼梯一阶一阶向上延伸,回旋,转弯。昏暗的灯光像是张着嘴的巨兽,将人吞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