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之后,人们都坐在杨树底下纳凉。白衣飒飒的一群人,东一簇西一簇地坐着,像被风吹落在地上的杨絮。小婶婶从手机中翻出爷爷旧照给大家看,坐在众人之间的奶奶看过了,不断揩去脸上汗水,高声道:“那帽子是三(奶奶称呼三伯父为“三”)给他买的,老东西很欢喜了,走坐都得带着。你们明天出殡时莫忘带到坟上烧了,叫他到那边好戴。”众人纷纷拿出手机翻找与爷爷有关的旧照。找到照片的人满心欢喜拿去众人观看,免不了一连串热烈的评论与追思。小二婶婶从从房中走出来,手里扬着一部银白色的老式摄像机,她还有印象,十五六年前,小二叔叔一家从东北回来探亲,就带着这部摄像机,拍了好多影像。小二婶婶笑道:“我这里还有俺大大的录像。”
“大大,看这边,看这边,笑一个。”
爷爷应声扭过头来,黑衣黑帽的,对着镜头展现出一个羞涩的笑容。他脸上皮肉紧致、嘴中牙齿齐全,一把山羊胡大部分还是黑的。“哎呀,俺大大那时能年轻的!”二姑姑感叹道;“那时候俺大大才七十来岁啊。”大姑姑补充道;“一晃将近二十年了啊!”母亲道。爷爷慢吞吞地刷完一只黑色水桶,在水池边站起身来,手中拎着用茅草根做的刷子,缓缓地往堂屋的方向走。两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她一眼认出那是十几年前她的小弟和小六叔叔家的小堂弟,还是五六七八岁的小毛头,追打着从爷爷面前跑过去。爷爷停下来,后背微微弯曲、肩头松弛地向下倾斜——他到老都是这样的站立姿势,目光盯着满场飞的两个小毛头,慢吞吞数落道:“小慢跑,莫撞着旁人”。然后拎着刷子缓缓走进黑黢黢的堂屋,看不见了。镜头在那一刻抖地一转,移到门旁一颗婆娑的月季树上,淡黄色的花朵鲜活得像要开到镜头外。母亲和小六婶婶拖着手抹起眼泪。几乎所有人都静默了,除了奶奶,她又开始操着她那副大嗓门说起爷爷的前尘往事来:“老东西那件黑褂子还是我做的,那年子他一听小五说要带他上东北看景,喜得来,非要我给他做件好褂子带着不行……”
她听不下去了,再也听不下去了,默默走回家,堂屋里传来男人们热烈的斗酒之声。她走去南平房卧室,从里面锁了门,一头倒在土炕上。眼前尽是水井边爷爷年轻而羞涩的笑容。她面对墙壁侧身躺着,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
逝去的人在某种生者无法触及的世界——一张照片、一个影像、一种回忆——继续生活,笑着、行走着、说着话、持续的注视。他们被封存在过去的某个片段里永远不会受到伤害。或许在那个影像的世界里他们也是有知觉的,只对屏幕之外的世界无知无觉而已,无法接收回应的屏幕外的人便只当他们是被动保留的片段。人死了一切真的就完结了么?且不谈轮回重生,也不谈鬼魂神灵,除此之外真的永久完结了么?生死有别是真的么?会不会,他们这些所谓的生者也不过是某些未知的存在隔着屏幕看的影像?活了一辈子,留下两段影像就完了么?
下午两点左右,他们送了第三遍汤。然后在她家举行上礼仪式。亲戚、朋友、庄邻,凡是和爷爷以及爷爷的儿子有往来的人都需要在仪式上敬送烧纸和一定数目的钱。充当仪式主席台的高腿大方桌就摆在她家院子中央。背景是一副又高又宽的白布墙,中间用百元大钞摆着一个大大的宋体的“寿”字,占据了一半多的版面,红通通的一片十分扎眼。按照她们家乡的习俗,上礼仪式上这种摆这种“寿”字的钱必须由女儿出,钱出得越多、“寿”字摆得越大,就越能体现女儿孝心,看得人夸得越狠,女儿脸上也就越有光。爷爷丧礼上这一副大“寿”,花去大姑二姑六十八张百元大钞才摆成。根据风俗,丧礼结束之后,这些钱将被归入公账,与归于老人名下的礼金一起由逝者的儿子们——也就是父亲叔伯们平分。她站在人堆里,果然听身边的人纷纷称赞姑姑们孝顺。白布墙前、红色的“寿”字底下坐着三个本村的男子,当中是一个长方脸的老人,看着约摸六十来岁,一张瘦脸又红又亮,精神矍铄;左右两边的人相对年轻些,都是五十来岁的样子,住在她家附近,她要叫他们“大爷”。一个十六开的记事本就摊开在红脸老人面前的桌上,当中夹缝里搁着一只笔,本子右上角放着一瓶墨水。“你们弟兄们都跪好了,要开始了。”左边那人对站在一边的二伯父说。爷爷的五个儿子便分散到方桌前两边水泥地上跪下来。然后那三人交头小声交谈几句,右边那人直起身引颈唱道:“上礼开始!”。话音未落,就见人群中走出一个老人,从咯吱窝里抽出一叠火纸走上前去,先将火纸交给左边那人,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折蓝的绿的钞票递过去。左边那人清点过,扭头说与旁边两人,右边那人唱道:“杨自成~礼金四十元,火纸两刀~上给老二家~”中间那人捏了笔刷刷刷飞快记在账册上。与此同时,爷爷的五个儿子整齐划一地举起双手、身体后倾再向前匍匐,磕了一个头。这时候,上礼那人跪在化肥袋子上磕了一个头,然后爬起来走去了。接着是下一个,下下一个,下下下一个……“杨宝光~礼金一百,火纸两刀~上给老四家~”;“杨军民~礼金六十,火纸两刀~上给老四家”;“杨自远~礼金四十,火纸一墩,上给老六家”;“豆成亮,礼金二十,火纸一刀,上公礼”……来上礼的人跟爷爷家哪个儿子关系近就把礼金火纸记在那人名下,只与爷爷关系较好的就将礼金记为公礼。大部分礼上在关内的三兄弟名下,住在东北的三伯父和小二叔叔在家乡无什人脉,只有零星几人上的礼记在他们名下。等到葬礼结束,上在各人名下的钱便归给各人,上在爷爷名下的被算为公礼,由几个儿子平分。所以,上礼这项仪式有多层含义。其一,老人用自己的死最后一次为儿子们带来收益;其二,各家在乡邻只见的人缘如何凭借唱礼可窥一斑;其三,这项礼仪是农村百姓维系人际关系的手段的缩影。每个人上的礼都被详细地记进账簿里,作为爷爷这个大家族的儿女们日后人情往返的凭证。农村中人际关系的维系,除了血脉关联,最主要的依靠就是各类传统仪式上物化的人情交换。
她看了一阵子乏了便走了。她走去南平房的卧室里躺下,仰面躺着。哭丧人双手捂脸的样子、送汤的队伍、大杨树下热切交谈的人们、上礼的人咯吱窝里夹着的火纸……连日来丧礼上的情形一幕幕在她脑中回放。她想着爷爷因活着时的慈善赢得这么多人真心实意的悲伤、为他的葬礼尽心尽责,心中感到既自豪又安慰。她又想起爷爷在世时的诸多言行举止,碎片式的回忆毫无规律可言。爷爷的一生很平凡和很充实。
遂,脑中浮出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死亡那一刻的尊严?尊崇,赞美,不舍的追忆,真诚的遵守繁文缛节,这些只有凭一个人活着时积累的好名声才能实现。倘若一个人在天有灵,看到这些大概会一面大感欣慰,一面为自己活着时的所作所为而自豪吧。只是,人活着时往往无法忍受将自己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只言片语的提及尚且被视为禁忌,又如何会想到要为死后如何如何而活这么深刻的地步呢?在此之前,只有十几年前父亲病危那一次,她悲伤到心碎。那时她想万一父亲……她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出。挚爱的人都不在了,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人生一世是为了守护爱人?深爱的父母有一日会终老所以需要他们守护;深爱的夫或妻一个人不免孤独所以需要他们陪伴;深爱的儿女尚不谙世事所以需要他们呕心沥血的呵护;深爱的朋友总有脆弱的时候所以需要扶持。一个人,终其一生若能做到上述种种,那么他在死的时候一定不会感到悲哀。一个人她有一千种活着的理由。然而不论活着有多么正确或者高尚的理由,活着的人都会想一个间歇性失忆症患者那样常常搞不清状况,同时又像一个惯于移情别恋的浪子似的频繁地怀疑自己对当前目标的真心并不断更换新目标。人做什么事都希望一次到位,工作目标、人生伴侣、活着的意义,无一不希望可以找到一个恒久的准绳从而一生追随,不是忠诚、而是以此来避免麻烦。所以,尽量避免麻烦、让所有事都尽可能顺利圆满、从而获得一个顺利圆满的人生无形中成为人们活着的目标。所以,他们抵触换工作、抵触失恋与离婚、抵触离别的伤感、抵触因为看不到必胜的前景而做出的尝试。
她们在下午五点左右的时候送完最后一遍汤。二伯母在土地庙前倒尽壶中之水,然后将盛水的瓦罐摔碎在地上。两位姑父带人去山上挖坟坑,并依照风俗留在那里守夜。他们要在坟坑边守一个通宵,不能让小虫爬进去、也不能让枯草树叶之类的东西落进去,更不能让有心人朝坟坑里吐唾沫。喜丧的气氛在这夜达到顶点。夏夜的漫天繁星下,爷爷家的小院子中央团坐了一桌人,是两位姑姑和爷爷的几个孙子。在爷爷的灵棚前、在摆满瓜果的供桌前、在爷爷的遗像的注视下,每个人的酒杯都被倒满了。桌上菜肴丰盛,每个人脸上都洋溢喜悦。鼓乐班子的成员们从大门外排到南平房。霎时间声乐齐鸣。桌上的男孩们应声一齐端着酒杯站起来,向高坐上坐着的两位姑姑说着各种吉祥话,并敬酒,一人接一人,一杯接一杯。伴随着热烈的鼓乐声,喝下一杯酒、收下一番吉祥话,做姑姑的便要掏出钱来犒劳敬酒的外甥们。一般情况下,这夜还有一项名为“吹棚”的活动。要在大门口搭一个白布棚子,请专门的表演队在里面表演,唱歌、跳舞、耍魔术、捧哏逗趣,演得越热闹、吸引的人越多越好。乐声、歌声、观众的谈笑声响彻夜空,几里之外的地方都能听到。这样的热闹一般持续到午夜甚至更晚。然而近年来农村喜丧上表演的节目越来越粗俗,色情元素比比皆是,将本该严肃的丧礼弄得乌烟瘴气。小二叔叔他们这些常年在外的子孙都坚决反对请表演队。爷爷的葬礼上便取消了这项活动。日后这也成为村里人私下诟病的话柄,用母亲的话说“人都说你家些儿子假清高,连个表演都不请。好好一个吹棚弄得冷冷清清的。”
最热闹的一天结束了,最哀伤的一天到来了。守在爷爷冰棺边的,只剩下小姑姑、母亲和她的妯娌们、她以及一众堂兄弟姐妹,以及腿脚受伤的三伯父。心尖上就像有电流流过那样不断打颤,她从母亲她们的对话中知道她们都去哪儿了。父亲和小六叔叔去大乌山那边的殡仪馆联系殡仪馆工作人员来家,二伯父和小二叔叔去取头两天临时预定的棺材——谁都认为凭着爷爷的精神头和身体状况,再活上个三年五载不是问题,所以谁也没有想着提前给他准备棺材;几个姑姑买寿衣去了。等到阳光照进门槛的时候,她听到二姑姑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扭头和大姑姑、小姑姑说:“车来了。”
车来了。车来了。她嘴里不断嘀咕着这几个字,慌慌地站起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走到冰棺前,目光紧紧地注视着里面躺着的老人。他面色灰暗、双眼凹下去了,嘴张开的幅度比前一天大了一些。所有人都看着冰棺里面孔已有些变形的老人,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他了。墙外汽笛长鸣,“滴”的一声,好像发信号似的,屋子里顿时哭声大振。门外走来一团人。父亲和小六叔叔在前,两个身穿白衣服的人跟在后面,抬着一条黄色的东西。所有人都被父亲赶到了院子里,她想冲进屋,一条胳膊被母亲紧紧地拽在手里,另一只胳膊又被小六婶婶捉住了,连视线都被白衣人挡住了。她挣扎着找到一条缝隙,从那缝隙中看到冰棺被打开,被打开,爷爷,爷爷被抬了出来。她焦急得、烦躁得跺脚,使劲浑身的劲儿想甩脱胳膊上的禁锢,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她可笑地在原地上蹿下跳,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白衣人抬着那条黄色走出去了。她现在才看清楚,那是一条担架、一条睡袋一样的东西。那里面躺着她的爷爷。她的爷爷正在被人带走,然后,然后就会永远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不,爷爷,他们怎么能将他带走呢?这世界上就只有一个他呀,他们怎么能带走他!爷爷,爷爷,爷爷……她嚎着冲上去,冲到门口,看到那条黄色的担架正被接进面包车里。爷爷,不,爷爷,“啊——”从未有过的心痛、绝望如利刃插进心脏,她撕心裂肺地哭倒在地上。
爷爷又被带回来了,一部分包在一块白布里、另一部分装在骨灰盒中。唐装式样的宝蓝色寿衣寿帽铺开在棺底。白布被打开了,露出了一堆白色的遗骨。头顶骨与下颚骨被装进寿帽里,肩甲、手臂、髋胯、腿,这些依稀可辨的残骨依次排开在寿衣相应的部分上。与寿衣同色系的缎面锦被好好地覆盖在衣帽整齐的爷爷的遗骨上。盖棺了。棺内诸物与明光璀璨的人间彻底隔绝。大铁锤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在大铁钉上。仿佛敲了无数下那么多、那么久。一大幅金面红底的罩面“哗”地一声披在棺木上,大红色的流苏垂在四边。粗黑的尼龙绳圈圈缠绕,在棺木上方挑在三根油光的粗木上。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男人——约莫有十来个,身上肌肉盘结、皮肤油亮,将粗壮的松木抬杠扛在肩上。他们一手把着抬杠,一手按在大腿上,闻听一声短促有力的“起”字,“嗨”地整齐一喝,棺木从地上缓缓升起,绳木磨合发出“吱嘎嘎”的闷响。一排肌肉隆起的胳膊整齐地挥动起来,越挥幅度越大,人也越走越快,很快就出了大门了。
爷爷的孝子贤孙们都待在放冰棺的房间里进行爷爷离开前的最后一项仪式:拖魂。按她们那边的说法,人去之后,他的灵魂并非一下子就离开了;对亲人的眷顾让他的灵魂在家里缱绻徘徊,以至于三天停灵期满他的灵魂仍在屋子里,有可能走到门口了,也有可能还在屋子某处不舍离开。为了逝者得以安息,需要用“拖魂”的办法找到他的魂魄并带到坟子上。将小小一片火纸靠近墙面缓慢拖行,若火纸在某处自然定住,那么逝者的魂魄就在那里了,这时对着那处说些特定的话,逝者的魂魄就会附着在火纸上,然后将火纸放在逝者生前最喜欢的衣服里包好,一起带到坟子上烧掉。奶奶捧着爷爷生前最喜欢穿的一件黑色外套立在门边,爷爷的儿孙们手里各分了一块小指甲盖儿大小的火纸。“从北墙开始”大姑姑说;“不用吧,俺大姐,都过了三天了,俺大大也该走了些时候了。可能都到门口了。”二姑姑说;“那就顺着都拖拖。”小六叔叔说。小六叔叔拈着火纸一角,将小小一片火纸浮浮地靠着墙面缓缓拖动,一边走一边口中长声道:“大大嘞,走喽!”从北墙拖到南边门口,再围着屋子绕了一圈拖回到北墙正中,仍不见火纸在哪处附着。接着换成父亲、小二叔叔、二伯父、三伯父,仍然不见效果。小姑姑急道:“俺大大是不是早走了,不在屋里了。”旁边“撩撩”摇头道:“不会的,这才三天,俺表叔肯定还在屋里。让孙子试试。”二伯父家大堂哥春明道:“我先来。”他拖着火纸行到南边,“撩撩”一把拉开门扇,露出被遮挡的一片墙壁,道:“这里刚才没拖。”大堂哥将火纸拖到那片墙上,上下左右缓缓游走,突然,大堂哥手指一松,惊喜道:“在这里,在这里,俺爷爷在这里”,笑着笑着哇哇哭出声来。她连忙跑过去,只见那片小指甲盖大的火纸稳稳地浮在墙面上,就像被什么定住一样牢固。“俺大大才走到这儿。俺大大舍不得走啊。”“大大啊大大。”所有人都哭了。奶奶捧着爷爷的衣服走上前,口中道:“他爷爷啊,好上路了,穿着你最欢喜的这件衣服走吧。”说着展开衣服,将那片纸从墙上摘下来放进去包好,然后捧着衣服缓缓向外走。她连忙跟上去,目光紧紧地定在那件衣服上,心想:那真是爷爷么?爷爷就这样离开了?爷爷,爷爷,……在众人无所保留的哭声中,她小声念叨着,行走着,混沌着。巷子口乌压压地站满了围观的男女老少,女人低密的啜泣声嘤嘤嗡嗡的跟一群蚊子在鸣叫似的。她跟着奶奶走到装载着爷爷棺木的拖拉机前,看着奶奶将衣服交给大堂哥,大堂哥抱着衣服爬上拖拉机,站在爷爷的棺木旁边。
爷爷的儿孙们面朝棺木跪了一地。哭嚎、呼唤;敲锣打鼓;唏嘘交谈。拖拉机“突突”开动了,送丧人相互扶持着跟在车后走痛哭。走出巷口,走过大桥,走过去土地庙送汤的那个路口。又走了一阵子,拖拉机停住了,人群停住了。锣鼓声熄灭了。站在拖拉机上的“撩撩”开始大声讲话;拖拉机与众人之间的水泥地上燃起一大堆火纸;白飒飒的人此起彼伏地跪倒在火堆前,磕头、磕头、磕头、哭、哭、哭、叫喊、叫喊、叫喊、呼唤、呼唤、呼唤……
拖拉机接着往前开了。男人们继续跟随,女人们转身回家。“莫走回头路啊,莫走回头路。”“撩撩”站在拖拉机车盒子里大声喊道。女人们一下子反应过来了,下饺子似的纷纷跳下路牙子,然后沿着细窄的田埂子歪歪扭扭地走进去。已经开始闲话了、谈笑了:“谁家水稻长得真好”、“这块地怎么没人种啊”、“等会子跟我一块去班庄啊,我想去买件衣服”……她手腕子被走在前头的母亲捉在手里,身子有些扭曲,在田埂上走得东摇西晃的,恍惚间时光倒流仿佛回到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拖着她的手,一面走、一面忙着跟身边的人拉呱。时光啊时光!
她扭头目送着载着爷爷棺木的拖拉机在碧绿的田野间渐行渐远,拐上西大路,明灭在路两边杨树林密实的树干之间,很快就彻底看不见了。白色的云朵在蓝色的天空下缓缓漂移,小小的金色野蝴蝶在野花丛中款款地飞。孤独的少年将地主家的牛儿插在一边,用树枝在河滩上写他新捡到的字;软弱的丈夫与父亲领着妻子儿女在众人的围观下狼狈地逃离故乡;从他乡铩羽而归;在故乡艰难行走;终于老了;终于享上福了;卧床;去世……爷爷这琐细、浅陋、乏善可陈的一生啊!从离去那一刻起,一场旷日持久的飓风已经在所有人的脑海里悄然刮起,有关于他的记忆将被这场飓风撕成碎片并最终化为尘埃。她不想做她们中的哪一个,不想过个十年二十年或者几十年、当她回想首往事,关于她的爷爷——一个那样善良、慈祥、好学而又别扭的老人,只剩脑海里一团模糊不清的暗影。
陌生的车辆在西钢路上的杨树林里穿行着,看上去遥远得似乎正在驶向另一个时空。载着老爷爷的那辆拖拉机早就不见了。老爷爷不在了,这次是真的,再不是曾经大哭着醒来时感到万分庆幸的梦,也不是在异地接到爷爷摔坏了腿之后焦虑的联想。爷爷走了,不再回来,将他的儿孙们留在身后——一个个跟过家家似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