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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是南京的六月的夜晚。

枕席似火,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煎在铁板上的咸鱼;然而刚才那场梦几乎耗干了她的精力,她四肢绵软、身体虚弱,连坐起来的力气也不剩了。打桩机还在窗外锤响,钝重密集的“咄咄”声凿在她的耳膜上,连绵不绝地突突震荡着,令她心惊肉颤。她拧着眉头将背部翻到上面,顿时鼻子里全是汗腥气。阮真说海宁路上的施工一直要持续到明年夏天,也就是说如果一切还像现在这样,还要再忍一年。一年啊!想到这一茬,身上“腾”地起了一片火刺刺的感觉,她张开嘴巴,大口喘息,不断喷出热气,感到大脑中某一处——似乎在后脑勺往上一点的位置——随着她的呼吸一松一紧、一紧一松,后脖颈也被带得僵硬起来,她感觉如果自己这会儿猛地转一下脖子,那么很可能一切都结束了——这让她想起“小狗”,不是动物小狗,而是村里的一个傻老头,年轻时在生产队干活扭断了脊梁骨,之后便又瘫又傻、歪嘴流涎——她将变成一个傻子。一想到变成傻子,她竟有些兴奋了,隐隐的期待在脑中一闪而过——变成傻子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也不用管,只需要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自己待着就好了。她发现自己竟然期待着变成傻子,立刻又为自己感到羞耻了,而且羞耻感越来越强烈,变成了害怕!她害怕——她慢慢翻转身体,从右边转到左边、再从左边转到右边——“解缙小时候睡觉很老实了,头天晚上怎么睡的第二天早上就怎么醒。那些来劲的人说教睡觉都这样。”——爷爷说。于是她暗中以解晋为榜样一觉醒来格外注意自己的姿势有没有变:床单上的褶皱、被角掖着的样子、手脚位置,观察着种种迹象回忆入睡前的情形,甚至时常故意在睡前做出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举动,以此作为醒来时回忆的参考——这样做着一日日长大,仍然无法确定有没有实现她刻意追求的睡觉姿势一夜不变的目标。然而现在的她翻来覆去、心烦意乱,知道自己早就将那种不知所谓的自我要求丢掉了。

她在打桩机铺天盖地的震响里痛苦地叹了一口气!明天起来会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怎样的脸呢?这样想着,心里生出一股恶狠狠的痛快,然后她就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昨天陪王婷去药房买咳喘灵,匆匆一瞥,在柜台后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皮肤粗糙、脸蛋下垂,眼睛里毫无神采。她心惊担颤,心想自己现在怎么变成这幅鬼样子了呢?是啊!你现在怎么变成这幅鬼样子了!再也不是皮紧脸嫩的青春少女了!身上一点闪亮诱人的地方也没有了!这才是噩梦啊!她想。她想大哭、想大喊大叫、想狠狠地将头撞在墙上!她甚至想——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那么多念头,然而她虚弱无力地瘫在床上,像深秋草地里的一条可怜虫!她开始疑心,或者说,分辨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在、还是在两年前——许许多多个夜晚,当她终于结束了一天工作、拖着沉重躯体回到出租屋,她会像码头工人卸货那样将自己扔到床上,长长地、沉沉地舒出一口气,大睁着两眼看得入神:路灯光被厚重的绒布窗帘分解成无数微粒,在这所位于市中心的熄了灯的出租房里密密地缓缓沉浮,沉浮、沉浮、沉浮……不一会儿便看晕了头,觉得自己也是那些微粒中的一颗——这时身上便开始出汗,她开始感到虚弱、沉重、坠落……她惊颤得一骨碌坐起来,在夜色里细细分辨:布衣柜、写字台、书堆、北窗、尤克里里——她舒了一口气,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缓缓躺回去。她跟自己说:你怎么能这样自暴自弃呢?再这样下去不行的啊!你知道的,再这样下去……

她开始给自己罗织梦境,这是她最近半年发明的对付失眠的武器。小时候曾听妈妈和别人聊天说每天早上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感到纳闷:睡觉多舒服啊!怎么会睡不着呢?现在她自己也开始失眠了,才知道睡不着的人就是睡不着。当她意识到自己也开始过早醒来之后,每天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摸来手机看时间,一边看一边计算睡眠时长:不足六个小时,不足六个小时,不足六个小时……她心存侥幸,希望看到奇迹,但是越盼望奇迹便越心灰意冷,疲惫、眩晕、郁闷、烦躁、愤怒、不安……失眠严重时,睡觉甚至成了一天之中最令她畏惧的事。为了恢复正常睡眠,她尝试过许多方法:塞耳塞、带眼罩、吃中药、睡前泡脚、阅读大部头的书,就差吃失眠药了——安眠药已经买回来了,就搁在写字台右边的抽屉里,伸手勾着抽屉底部一拉就能看到,但她不敢吃——怕这条路一走便再无回头路可走。她庆幸自己没有吃安眠药,因为她终于在许许多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摸索出了一个好法子:从过去的点滴里截取一个轻松的画面,以此为切入点展开联想,想得越离奇、越曲折越好,就像做梦那样,往下想、往下编,渐渐地连自己也被骗过去了,分不清是梦是醒,那时候她就睡着了。

走近,再走近——光线幽暗,灯火凋零,红瓦白青的别墅就在那里,院墙上开着一片粉红的蔷薇。走进去,像影子一样轻轻地走进去。推开那扇雕花精致的铁栅栏门。推开。再推开厚重的房门。推开。走进去。灯火昏黄,一桌人围坐在那儿谈笑,暗红色的木质楼梯在他们身后的角落里盘旋向上隐没在阴影中。他们大笑大叫,他们在玩“狼人杀”。嘈嘈切切的声音瞬间清晰起来:“天黑请闭眼啊”、“杀手请睁眼啊”!走近,、再走近,坐到皮肤白皙的小路身边去。去吧……

滴——滴——一道尖锐的汽笛声像利剑划破丝绸一样“哧拉”一声将她的幻境劈作两半,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睡意被残忍地从身上剥离,燥热又像无数小针一样细密地刺痛着全身。她极恼怒地骂了一句,扯过毯子紧紧蒙住脑袋,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嚯”地一声挥开毯子,一骨碌坐起来。她气得难受、气得发抖、气得像一只气鼓鼓的青蛙!她坐在深夜里,气成那样一副可笑的样子,却不敢睁眼,怕残留在眼睑之间的最后一丝睡意消失殆尽。她气咻咻地喷着怒火,神思恍惚间忽然想起临睡前忘了关窗户。这下子她更气了:气自己为何不关窗户,更气自己为何要开窗!——真是自作自受啊!真是活该!她恶狠狠地咒骂自己,脑袋里在为要不要下床关窗做挣扎——到底睁了眼。小房间里光线昏黄,布衣柜里长短错落地挂着衣服,隔着一床、一桌和一块空地的距离,在夜色里一件件清清晰可辨。她恨恨地想:这么亮哪能睡着呢?摇摇晃晃地下了床。

随着最后一丝缝隙合上,打桩机的声音瞬间低下去,然而也只是低了一点而已——工地就在海宁路边上,从她的小窗户望过去,只隔三幢居民楼和两行梧桐树,穿过未被窗帘覆盖的窗角望出去,海宁路的柏油路面被路灯照得油光水亮,工地上空高高吊着一盏小月亮似的白色探照灯。再不是记忆深处那种幽兰蓝或着乌黑的夜晚了,她想,那时的夜晚……心中只余一片凉凉的悲哀。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三点零五分。她重重叹出一口气,撂下手机,扯了一张抽纸,撕成两半、团成两团,拧进耳朵里;又从布衣柜里胡乱摸出一件什么衣服,折成细长一条,绕头一圈,在后脑勺上打了一个结;她摸索着躺回床上,感觉脑袋里空蒙蒙的,像等待落雪的天空。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创业吧!”

“可是如果你没有钱呢?也没有想法。”

“那我——暂时先四处走走吧。”

怎么搞的啊你!就不能想些有助于入睡的事情么!她焦急得抓头发,大脑里却有一个小人故意要跟她对着干——又给她看映在药店镜子里的那张脸和那双浮肿的眼;睡不好肾就不好,肾不好眼皮就会肿;万恶糖为首;熬夜让人变丑;你会变丑、变老、没人要;明天早上就会再次看到那张脸、那双眼,以及你不想看到的一切……心里又躁起来了,翻身、翻身、翻身——如果睡前看的是书而不是手机就好了,她万分懊恼地想着,又翻了一个身。

“你小时候怎么那么爱睡呢!老是睡不够,有一次你吃完奶睡着了,从头天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可把我和你爸爸吓坏了!”

“单不了啊,那时就是在养脑子,不然也不会得有现在这么聪明。你妹妹和你弟弟就没有你那么能睡,都不撵你聪明。”

可是,妈妈,聪明又有什么用呢?不,妈妈,您不知道,全村人都夸聪明的令您骄傲的大女儿在外头就是一个呆板又畏怯的傻女子。

“小松哎,小松?起了,得起来吃饭上学了。”

妈妈可真烦人啊!就不能让人多睡会!上学!上学!今天不去了还不行么!啊——啊——不要再喊了!妈妈,难道你原来当小孩的时候没尝过被舅奶奶(舅奶奶,苏北方言,指外婆)生敢(生敢,苏北方言,意为“硬生生地”)叫醒的滋味么!“再叫我睡一会吧!一会就好了!”

对,只要沉醉其中就好了,脑子里只想着睡觉并沉醉其中。睡得脸颊通红、身上冒汗,神思全无、天昏地暗,白天才在太阳底下晒过的被子散发着浓郁的烤馒头香;该是傍晚时分吧,天已经上黑影了,樱桃树在窗外摇摆,外间传来日光灯的“嗡嗡”爸声和爸爸妈妈的低密交谈——她在片刻清醒的瞬间里捕捉到了这些声与影,然后眼皮又开始发沉,耳边声音越来越远——点滴里催眠药的劲儿上来了;她再次沉睡,做了梦,某个没头没尾的冗长的梦。那年春末流感在家乡小镇横行,她也被传染了,一连挂了八天药水。

接着往下想,往下想,想什么都好。她继续给自己制造梦的氛围,感到睡意像饱食的鱼儿戏弄饵料似的戏弄着她的神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跟弟弟去东山堰下的小坝子钓鱼了,看弟弟掐一截蚯蚓放在掌心拍扁,然后小心翼翼地穿到鱼钩上,念叨着“这回一定能钓着”之类的话使劲儿将鱼线甩进水里;最开始弟弟没什么耐心的,没过一会儿就要将鱼钩提上来看看,后来渐渐有耐心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上露出的半截站漂或者充当鱼漂的白色塑料泡沫,坐在地上等、倚着树干等、站着等——不过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个小意外,后来再钓鱼就不敢再往树上倚了。

——你这病生得也太长了吧!整整缺了八天课!人旁人打两针就好了,怎么就你打了这么长时间针?把你爸叫来,我好问问!她叫来父亲,父亲证实了她的话,她彻底得到了班主任的信任,于是才有了那天下午的事:她请了病假,和隔壁班的两个女生溜去村东小河边,玩水、采野花和野草莓,拾到一只死去不久的白蝴蝶,在离河不远的一棵大槐树或者小燕树下给它做了一个坟……那天她们正式结为姐妹,组成名为“七彩云霞梦组合”的三人小团体,三人各有别名,一个叫七彩云、一个叫七彩霞、一个叫七彩梦;第二天她又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了,让她叫父亲去学校,她以为三人小团体里出现了叛徒,气咻咻地去找“七彩云”和“七彩梦”对质,从被老妈打过一顿的“七彩梦”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那天下午她们在大杨树下做蝴蝶坟的时候七彩梦家的邻居就在不远处的玉米地里薅草,通过玉米叶子之间的空隙看到了她们三个,于是七彩梦的邻居去找七彩梦的妈、七彩梦的妈去找七彩梦的老师、七彩梦的老师又来找她的老师,于是她的老师找上她……

“你们几个人就这样走了啊——”

身体忽地一颤,她醒了,感到身子底下洇湿了一片。她坐了起来,没有恼怒,也没有怨恨,没有任何想法;她闭着眼睛,长久地闭着眼睛,忽然悲从中来,咬着嘴唇伏在膝盖上哭起来!你又哭什么呢!有什么用呢!这样想着,她又不哭了,还想哭,但是流着泪不让自己哭了。她是什么呢?人又是什么?她想。回忆是什么?梦又是什么呢?生命呢?来到这儿到底为了什么呢?

她想不清楚,想不清楚就不想了吧。她思绪凌乱地看看桌子,她不敢看手机的,但是没办法,头越来越疼,而她也不得不面对,于是她拿到手机,咬着牙按下启动键——天哪,居然是6:21!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终于睡够了六个小时!她劫后余生似的庆幸着,感到昨夜今晨恍若隔世!这时她也有心情看消息了——标记为“未名陌生人”的微信消息于昨夜凌晨三点五十七分发过来,那时她已经在另一场梦里了。

第一条:睡不着。

第二条:刚工作十个月感觉就像已经工作了十年。

第三条:恋爱也谈累了。

第四条:我睡了。

她感到愧疚,轻轻地连续吐着气,回复道:

不好意思啊,昨晚这是时候正好睡着了。你这是心累了吧,调整状态,经常给自己一些积极的心里暗示,慢慢就好了。

其实她想说的话很多,脑子里的想法也很多,但是一到要输出就不知道如何表达了,思来想去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发完消息,她撂下手机,拖着一具发沉的躯体飘出房间。客厅里光线明亮,米色陶瓷地砖上泛着一层温柔的白光,清晨时光似乎变成了一池春水,温柔地充盈在她们的出租屋。她耳朵里蒙蒙的,听见阮真和王婷的房间里都传出了热烈的视频声。她想:她们也醒了啊,不知道在看什么,这样想着懒懒地走去洗手间,推开门,一眼就瞧见了散在地漏那儿的一团黑漆漆的头发,这让她感到恶心,微微地着了恼——垃圾桶就在旁边啊,为什么不能顺手捡起来丢进进去呢!离垃圾桶就在马桶边,马桶又在地漏边,离那团头发不足一步。她皱着眉头四下里瞧了一圈,拿过窗台上的旧牙刷,蹲下来绞那团头发——她想:为什么要住在这儿呢!为什么要和她们住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更积极!在绞那团头发的时候,她想了那么多“为什么”,越想越生气,差点将手里的牙刷狠狠地照着墙摔过去!她绞起那团头发,连同牙刷一起丢进垃圾桶,然后厌恶地洗了三遍手。冷水从花洒里落下来,皮肤像塑料布被火点着了似的急速收缩着,她开始簌簌发抖。暗紫的嘴唇、干黄的皮肤、肋骨印子、右腿弯子里的小黑痣……她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呈现在镜子里的模样,心头冒出一片茫然的苦涩,嘴里也泛出苦水了——明明是夏天,怎么会冷成这样呢?她想着,将控制温度的旋钮转到最右边。滚烫的热水祛除了她身上的凉,可是她却感觉更冷了,身体里面更冷了,她睁开眼——狭小的洗手间里热气萦绕,挂在洗手台上方的壁镜上结着一层细小的水珠——在朦胧的镜面上看到了模糊的影像,她盯着镜子愣愣地瞧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目光自然垂落,那里是她的小腹,又黄又干瘪的小腹——呵!也不过就才三五年吧,对,也就三五年之前,那里不黄也不干瘪,那里紧绷到发亮。

她到底没忍住啊,从写字台上的一堆杂物里翻出那枚蓝色的小圆镜。她拿着那枚小圆镜,先摊在掌心,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心虚地揭开盖子;小圆镜贝壳张嘴似地缓缓开启,露出了上下相对的两枚圆形镜片,它们先是互相成像,然后同时映出她的脸:她的脸在下面那枚镜子里比例正常、在上面那枚镜子里成倍放大!痘疤、黑头、眼皮——她心里一惊,连忙将镜子掉了个个,五指紧紧包裹着放大的那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留映在那枚未被禁锢的镜子里的留影。

真奇怪啊!

她又将镜子里的脸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先是眼睛——眼尾、眼皮、眼头、眼下;再是嘴角,咧咧嘴,笑一笑;然后是左脸、右脸;最后是脖颈,尤其是下巴和脖颈连接处,抬头、低头——奇怪!忍不住又发出了一声感叹。她从各个角度将映在镜子里的脸反复研看了好几遍,才确定自己的确没有看错:居然没有像昨夜失眠时预想的那样憔悴!

不失眠的时候镜子里的人憔悴得没法看,失眠了反而好了?为什么呢?尽管满心犹疑,但是她并没有让自己在这一点上纠结。管他呢,她想,反正状态还行就好!照镜子之前的种种消极情绪一扫而空,她变得放松,而且可以说是心情大好,好到无意识地哼起一首歌。她意识到自己照镜子前后情绪上的反差,不由笑起来,想起数年前的某个夏天——

“女的一过五十就海了,我现在连镜子也不敢照。”“海了”是她家——一个贫穷落后的苏北山区小镇——那边的方言,就是“坏了”、“不好了”的意思。她清朗朗地记得,听聪聪妈妈跟妈妈说这话时,她脸上摆着一副静静聆听、悉心受教的模样,心里却很不服气:怎么会不敢照镜子呢?好看或者不好看、年轻或者不年轻不就那样么,有什么不敢看的呢?

现在她懂了,聪聪妈妈不是怕照镜子这件事本身、也不是怕长相美丑本身,而是怕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再也找不到半点美感的脸!时间带走脸上所有令人欣赏的好东西,只留一团丑陋,的确太残酷了!她作为一个相貌平庸的女孩子活了这么多年,最能深刻感受到这一点:她们这种样貌普通的女孩子最容易被外貌影响了,为外貌快乐也因其而悲伤——如果能从自己的外貌里感知到美,尤其是得到异性的赞美和凝视或者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风情,她们就会得到最纯粹的快乐,就像小孩子终于吃到了眼馋了好久的棒棒糖。如今的她还远未到聪聪妈妈说的“海了”的年纪,就已经察觉到了容颜凋零的种种迹象。去年九月份,当她第一次在镜子里注意到面部出现了了明显的下垂,她又惊又怒,甩手将那面在楼下小超市精心挑选的镜子摔碎在墙上,并做出一个恶狠狠的幼稚的决定:从此以后绝再不再照镜子!她当时气得太厉害了,竟然忘了一个事实:现在哪里没有镜子呢?洗手间、合租女孩的房间、菜场、超市、水果店、餐馆,连常走的那条路的路边都竖着一只破穿衣镜!更讽刺的是,就在她摔了镜子的第二天,一只镜子就从两千多公里之外的广东省来到了她手中——她在淘宝上买了一件大衣,大衣带了一件附赠品,正是如今她手中拿着的这枚小圆镜!

她放松地哼着歌,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镜子里的那双眼睛上了:眼皮天生浮肿,眼形也不算好,头重尾轻的,不是漂亮女人的眼睛;她伸出食指,将眼尾处的皮肤轻轻向上提拉,镜子里的眼睛变成一双形态优美的丹凤眼,她心中大喜,变换着角度观察眼睛上的玄机。看!取悦一个像她这样的人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她这样容易被取悦,也这样容易被激怒,她感觉自己的性格阴晴不定,她感觉自己这个人太差劲了!然而此时此刻她想到这些竟然一点也不生气了,反而觉得这样很好,容易取悦就意味着容易开心,容易开心就意味着容易得到幸福——她想,她总是这样,一想就是一串,想到最后不是登上山顶就是跌进深渊。现在她盯着那双普通人的眼睛:由于长期面对电脑和手机、再加上熬夜费神,白眼球因此而变得有些——怎么说呢,不算浑浊,但是绝对不清透,白得有点太生硬,就像瞳孔周围糊着一片纸;眼珠是不深不浅的红褐色,表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琉璃光泽,还算有神采吧,但是显然不够灵动——在过去的几百天里,绝大部分时候它们作用的区域被主人严格限定了:要么是一个15.2寸的长方形小框、要么是一个二三十立方米的小空间,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分分秒秒、时时刻刻……能灵动才怪!她开始转动眼珠,书堆、作息表、书堆、窗台、窗帘、茶杯、蜂蜜、布衣柜,书堆、作息表、窗台、窗帘、蜂蜜、布衣柜……顺时针转了十二圈、逆时针转了十二圈,再看镜子时就觉得眼睛比刚才灵动多了。她坐在那儿啧啧有声地感叹着,依次听见了阮真和王婷出门的声音。丁零——丁零——两条微信消息先后跳出来,一条发自“未名陌生人”、一条发自学生家长,

“未名陌生人”说:是啊!的确要给自己一些积极的暗示!?Venga, Animate!

她说:“?Venga, Animate!”是什么意思啊?不是英语吧?

“未名陌生人”说:是西班牙语啊,“加油”的意思

她说:你以前是学西班牙语的啊?

“未名陌生人”说:不是,我大学是学新闻传播的,为了和我男朋友一起看西班牙足球俱乐部的比赛自学的西班牙语。

她说:cool girl!

“未名陌生人”说:有英语基础的话西语很好学的,你想学你也可以学。地铁来了,先不说了

她说:奥,别忘了给自己积极的暗示哈!

“未名陌生人”说:?Vale!?Vale!

“这又是什么意思啊?”,她咕哝着打开浏览器,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西班牙语vale”,选出一个网页点开,按照上面给出的音标“巴赖”、“巴赖”地念着,脑子里除了“好的”两个字也没别的了。她复读机似的念了一气,说着“西班牙语啊”,摇摇头关掉网页,接着点开小刘妈妈的微信消息:

——杨老师,我们下周要带小刘出去玩,周二和周五的课就不上了哈

——好的

她想:小家伙埋头苦学了一学期了,的确该放松下;又想:我这个老师是不是有点太心软了呢?应该叮嘱下让孩子劳逸结合的吧,玩归玩,学习也别落下;又想,还是不了吧,反正你又不能准确表达你想表达的意思;又想起早新闻还没看。于是她接着看手机:朋友圈、微博、知乎、单词小组,以及各种群里错过的聊天记录——都凌晨一点多了,还有那么多人聊吃喝,这群人真是!怎么这么快就要九点了!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感到深深的挫败,懊恼地扔了手机。她想,要是用这个时间背单词今天的任务量早完成了;下楼买早饭也早买回来吃完了;看书的话十几二十页早看完了!九点一过就是十点、接着就是十一、十二点,一过十二点一天也就不剩多少了……啊……啊……

自从去年七月离家,时间在她这里流逝得飞快,一天眨眼之间就过去了,一年过得好像一场快进播放的电影、还没看清开场就稀里糊涂到了末尾。人生的列车进入全速行进阶段,由二十四小时组成的一日不过是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树影。她已经能从实际经历里切身体会许多从前只觉得是大道理的道理,再不是总感觉时光漫长的少年人!

二十九岁了啊!

是的,她二十九岁了,该有的一样也没有。

都几点了,还在这儿刷手机,真是没心没肺啊!她自言自语地叹息着,手忙脚乱地解开昨天在楼下超市购买的切片面包,拿出一片咬在嘴里吃,然后从地上的一堆塑料袋里摸出一只苹果,拿去厨房的水龙头下洗干净。吃一片面包,啃两口苹果,脑袋里惦记着昨夜的梦——在重新入眠之后的那个梦境里中,她努力想得到一个答案。是什么答案呢?又是什么问题的答案?她苦思冥想,牙齿切碎苹果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她想起那个问题里似乎有英文字母——S,对,就是S!可是“S”什么呢、或者是什么“S”?啊!想起来了!令自己一直纠结的问题就是它:读博需要发什么论文!她当时想的就是这个!想到这个就开始想答案:SR,CR,PR?答案就在嘴边,梦里的自己却总么也说不出口!的确是没心没肺啊,毕业才几年,从前的东西都忘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埋怨自己。——SCI啊,多熟悉的名词,怎么会想不起来!她心里无比恼火!现在她只是在这里啃苹果、吃面包而已,刚想起问题答案就从嘴里冒出来了,就好像火星子溅在汽油上立刻烧起来那么自然,当时绞尽脑汁地专门考虑这个问题,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她终于想起梦中的问题和答案,也再次想起了写毕业论文时那种不知煎熬何时结束、不知黎明何时到来的痛苦经历:面对电脑屏幕的那一刻,脑子里所有有希望的好想法全部都消失了,只剩些老生常谈的“八股文”:随着社会经济水平的发展和国民收入的提高,城市居民小汽车保有量急剧增加,交通拥堵日益严重……她怀疑自己脑壳里装的不是大脑,而是一泡泥浆;怀疑高考语文成绩,顺带被怀疑的还有自己的智商、情商和过往种种“学霸”表现,她不得不怀疑一切……

三年过去了。

她掀开电脑,按下启动键。

得写点东西出来!得有点自己的东西!

这个愿想在她脑子里酝酿了许多年了,当然只敢一个人悄悄地想,从未跟任何人提起。她曾像每一个怀有隐秘愿想的人一样数度被这个愿想鼓动得热血沸腾,也像每一个曾被愿想鼓动得热血沸腾的人一样斗志昂藏地发誓一定要将愿想变成现实,又像无数个发过誓的人一样热血冷却、斗志丧失,并终于将愿想转变成折磨。是的,最初她“写点东西出来”是她的愿想,后来这个愿想与其说是愿想,不如说是心魔。

记忆里最早生出强烈的写作冲动时她上一年级或者二年级。一个夏天的中午,她从布满划痕与刻字的课桌上醒来,睡眼朦胧地转头四顾:昏暗的小教室里大家像倒伏的玉米秸秆似的睡倒了一片,她那温柔漂亮的年轻的语文老师就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正在用一个作业本给睡着的“大胖子”王光明扇扇子,于是她突然诗兴大发——忘了是在看到语文老师给王光明扇扇子的那一刻,还是当天的什么时候,还是又隔了几天——写出了那首令她“一战成名”的打油诗:名山大川,引人上万,师想看也,却无时间,我今画出,让师一见,见了别怪,怪我画小。纸条上不但写了诗,还画了画,那幅画至今还印在她的脑子里:上边沿是由粗犷的铅笔线条勾勒出的一排连山,起伏相接地延伸到纸张左右两边沿,在靠近右边沿处的一个“山坳”里描着一个实芯的黑圈圈,那是快要沉下去的夕阳;山前是一片横向的曲线,代表着山垄与田野;田野中间有两条纵向的曲线,那是从群山那边一路流到纸条下边沿的河流;她的打油诗就长在河流右边那幅田野上。忘了是在午休的时候还是课间的什么时候,她悄悄溜进老师们的办公室,将纸条压在语文老师的搪瓷杯子下面;从此之后,所有老师都知道了她的“才名”,所有的人都开始夸她,所有的比赛都让她去参加了:作文比赛、书法比赛、画画比赛、讲故事比赛、鼓号队表演比赛、耍大刀表演比赛……她当上了语文课代表、班长、升旗手,还选上了学校广播站的广播员,在每天下午的大课间里站在广播室那个绑着红布罩的话筒前,向全校师生通报最新发生的好人好事:某某班某某拾金不昧、捡到多少多少钱交公,某某班某某人如何如何助人为乐、爱护公物……广播站的大喇叭扩音功能着实好,好到四面八方在地里干活的人们都听到了,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附近的村子,大家都知道杨妙音出了一个叫“杨青松”的女神童。那时她还没学过经济学,不知道有一种现象叫做“马太效应”: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第二次强烈的写作欲望产生时她已经上高二了。那时她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奉老师之命,要在每周一的语文早读课上收“周记”——虽然是高中了,何老师却不像别的老师那样给他们留一大堆试卷和练习,而是留一些开放式的作业:记“日知录”、读报看小说,写周记、写诗、轮流在黑板前做题材不限的三分钟演讲。那一周的周记,她思来想去没什么可写,便随手胡诌了一篇,并在最后标注说是自己在写的一部小说的开头;周记发下来了,她像往常一样欣赏着字里行间的一片红圈圈翻到文末,在一个硕大的红色“阅”字下面发现了那句令她热血沸腾的评语:故事写得不错,期待看到全文。一共十二个字,她满心激动地读了许多遍,并记到今天。何老师是一个面容严肃的老头子,背有些微驼,穿着朴素,常年带着一副黑色圆框眼睛;读诗读词的时候一手举书,另外一只手背在身后,抑扬顿挫地将腔调拖得老长,“我亦飘零久……”,读到最后一个字时就会把书本从眼前移开,伸着脖子习惯性地缓缓地重重地点三下头,这时候她们就会在他的眼睛里看着隐隐的泪光。其他班级的人都说你们班语文老师看上去好严肃、好吓人啊,她们总会将头一扬,骄傲地反驳道:“才不是呢,我们何老师人最好了!”她们是何老师带的最后一届学生,等他们升上高三,何老师也退休了,听说他回了乡下,在老家盖了一间房子,养鸡种菜,写诗写词,偶尔被市里请去开开会。既然何老师想看全文,那她就动手写!她憋了好大一股劲儿,别了一股劲儿——可惜啊,到最后也没能让何老师看到小说。为何不写下去?为何不能咬咬牙哪怕写出来!那个站在运动场边和大家一起为她加油的何老师、那个在她最感自卑时夸她“是个有灵性的好孩子”的长辈、那个曾为她写下“八百米长拼搏路,雨中青松显风流,前进莫回头”的老人——她最敬爱的师长,再也看不到她的作品了!

她于大二重拾旧笔。那时宿舍里只有她还没有电脑,一到晚上、当舍友都在看电影、敲键盘时,她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很忙,便动笔写字——诗、散文、故事,越写越长,终于写出两部完整的作品:一篇以“我”的口吻讲述了一个自卑少女卑微无望的单相思,一篇以“她”的视角写故乡小村中的一位老人“银爷爷”由生到死的波折一生。她自觉写得不好,一写完便将稿纸扎成一捆塞到行李箱里了,毕业之后带回老家,锁进了自家那只父母结婚时置办的柜子里。三年前辞职回家,她翻出当年手稿,发现纸张都已经泛黄了;拆开塑料麻绳、翻开被勒得歪七扭八的封面,十年前的字迹恍若山村孩童站在黄土地上懵懂好奇地望着衣着光鲜的山外来客,她记得故事是那样的:据说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已经长了一百多年了,是一个杀猪的种下的。告诉她这话的人是村里年纪最大、毛笔字写得最好、懂得最多的老人,她们都管他叫“银爷爷”……她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将一摞纸看完,夕照穿过浑浊的窗玻璃照在眼前的红砖地面上,她倚着柜子摊坐在地,手里抓着稿纸,脑袋里全都是那个头发蓬松银白、面色红润可亲的老人:银爷爷坐在东坝子的树荫下看书,羊群在他身边吃水草;他们爬上银爷爷家院墙外的皂荚树上摘皂荚团“钢弹”,看到银爷爷弓着腰在他家石磨上写毛笔字,一阵风吹过来,写满黑色大字的黄烧纸飘得满院子都是;银爷爷穿洗得发白的蓝色旧中山装,用雪白的毛巾擦额头上的汗;银爷爷被他家的羊拉倒在坝子上不省人事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本老书——那本书他再没看了,他倒地的那一刻,生命就像雨点化进土里。写下这些文字的那时候银爷爷刚去世没多久,如今银爷爷已经葬在东山下许多年了。

天性里的鲜美随着时间的推移像沙漠里的河流那样一点一点逐渐枯萎着。她走出了小山村、来到了大世界,许多事物开始展露在她这个山村女孩面前,像一面面镜子似的照出了她的粗鄙无知。她天性腼腆、想象力匮乏,阅历粗浅、泛善可陈,人生经历单调苍白。不单影响学习与生活,也影响写作——因为缺乏阅历与想象力,写来写去老生常谈,言语简陋、思想浅薄;因为缺乏耐力,常常写几个字便坐不住了。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最为重要的三点——阅历、想象力、耐力——她一样也没有。这还不止,最令她沮丧的是每当她自以为体悟出了某种真知灼见并为之暗自得意,总能在别人的某本书中发现同样的想法,而且比她想说的深刻周全一百倍。

一想到人一辈子最多只能读几千本书就觉得很绝望——那天,她无意中在朋友圈看到这条状态;看到这条状态的时候,心中油然而生另一句话:一辈子读了那么多别人的书自己却写不出一本来,不也很绝望么?是啊,好绝望——难道自己已经麻木到连世界上最优秀的思想都无法激发心中想法的地步了么?难道自己的人生已经干瘪到连几十页纸的字都结不出来?她不寒而栗,当即决定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写点东西出来。是的,无论如何!不管文笔好坏、阅历深浅,也不管大脑是否能为她提供足够支撑起一部作品的想象力。从那天开始,她动笔了,没有题材、没有主题、当然也没有梗概大纲,纯粹想到什么写什么:有时是一两段话,有时只有一两句、甚至一两个词,当然也有某些极为难得的时刻,灵感迸发,稿纸变成了一片储量丰富的油田。第四次,重拾旧笔。第四次!人一辈子能有多少个第四次重来的机会?之前为何放弃、之后又如何一点一点熬着写下去;浅陋人生至此走过的捷径与弯路;激情幻灭、耽于现实;人、事、物,梦境、现实、幻想、梦想、狭隘、曾经、现在、将来;一个人如何围绕她的过去塑造她的未来……她拉拉杂杂地写着这许多。然而没有计划的写作与没有计划的人生一样,不管开头多么气势恢宏、雄心壮志,必定会陷入僵局。不过过了一周,大脑就被她压榨得好像嚼干水分的甘蔗纤维。她痛苦地又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真的不能再这样了。得停下来,不是放弃的停止,而是为了继续前进的停止——想尽办法寻找灵感,等待灵感的甘霖再次降临到她这块不毛之地。事情不能成为谈资,便成为幽深的遗憾;遗憾得久了,就像地底下的能量积累太久,一定会在什么时候猛烈地爆发一次。

她曾计划在三年内啃完一本牛津词典、两年之内读完一百本书、每天坚持慢跑半小时、记日记、背单词,甚至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曾经大言不惭地这样憧憬入学后的生活:大一学日语、大二学德语、大三学法语、大四学俄语。她信心百倍地这样规划着,即便连日语、德语、法语、俄语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要做那么多事,几样能坚持?她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为自己生而为人却没什么长久坚持做的事感到遗憾并隐秘地引以为耻。她知道,她缺少一个目的、一个信念,并因此而过得不明不白。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拴住了,像条看门口狗一样被拴在“倒退”的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人从她身边经过,都在大踏步往前走;她停在那里,一点一滴地感受着什么叫物是人非,而她自己的变化则是一条倒流的河、是一棵倒长的树。她原本也应该大踏步朝前走,却总是回忆往事;她屏蔽了现实,沉浸在自己一手营造的氛围里——不是水在往前流,而是她自己在往后退——在自己的潮流里逆流而上、回溯过往,妄图通过不断回顾那些不值一提的痛与悔、得与失刺醒自己,弥补她在把握人生这一点上的天生缺失。她在落后!她在倒退!

她曾失眠,许许多多次,在那些个辗转难眠夜,人越躺越清醒,一会儿后悔睡前不该看手机、一会儿后悔晚上不该喝太多水、一会儿又后悔到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她做了许多次选择,大的小的,到头来发现这也不该、那也不该,没有一样是令人欣慰的,总想着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可是时间怎么会重来呢?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在这条人生路上,人只能往前走啊!既然时间不能重来,心存缺憾却又头带反骨,留给她的只有痛苦。在错位的时间里做那些早应该做的事,比如迷茫和思考——她以前没有真正迷茫过,也没有真正学会思考,但是她以为她又知迷茫又懂思考——她呀她,真是个自负的大傻瓜!

敲下“孤独”二字后,她再次停手,早上由照镜子得到的那点安慰全没了,就像一张好不容易织成的蜘蛛网被大风刮破。心情有些悲凉,接着变成愤慨——一种骤然且强烈的愤慨。“独孤”为何就成了一个遭人厌弃的词呢?!“孤独”的状态怎么就成了遭人唾弃的状态?!难道人就一定要凑到一起聒噪或者胡搞才叫正常?!她这个怂人,只有在独处时才敢承认:她不排斥孤独,甚至在很多时候享受独孤。她理想中的独处状态就是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季,一个旅人》中某个故事的主人公在海边防波提上独行的场景。她也想待在那样的场景里:浪涛拍打礁石、波及到岸边的海水温柔地舔舐脚指,铅灰色的天空下之只有一小群海鸟鸣叫盘旋,四顾之下水天苍茫,除了她再没别人。她可以不受拘束地走,缓缓地走、跳跃着走、像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边旋身边走、双手代脚倒立着走,还可以坐下来将脚浸泡在水里,甚至直接坐到水中,坐在岩石上,坐在沙滩上,坐在不知从哪里冲来的一片水草上,爱怎么走怎么坐就怎么走怎么坐;还可以无拘无束地想,想她自己的过去从前、想这个世界的过去从前、想所有存在的过去从前,想现实的或者虚幻的、有限的或者无限的、美好的或者龌龊的;她也可以说,说故事、念诗或者唱歌,用她自己编出来的语言系统和自己说话,说些不着边际、没有没脑的话——而这在现实中是行不通的。在现实中,想要不受排斥,出口一句话必须像出口一件商品那样满足种种规则,只是,对于出口商品的限制大都是明文规则,而对于话的限制大都是潜规则。

她想起二十一二年前隔壁村子的那个光头女孩,爱打拳、爱唱歌,还爱抓着比她小的孩子的胳膊大声说话;她就被她抓过,当时也不知是急着上学还是急着回家,正在路上跑呢,就被她拽住胳膊了,“我偷偷对你道哈,我是包青天转世哦!”她还记得在光头女孩说话时她仔细观察她的脸,想从上面看出她说的话到底可不可信——她的确有一点很像包青天,脸很黑。她想,她上辈子有可能真是包青天。“我还得上少林寺练武术哦,明天就走了!”她说了好多个“明天就走”、“明天就走”,她等了好多个明天还见她在大街上溜达,逢人就说自己“明天就走”。后来,她真的不见了;正当她以为她真去了少林寺的时候,别人告诉她她被家人送进了“淮海医院”——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小孩子一提起来就会发笑的医院,她们那儿的这种医院叫“淮海医院”,专收脑筋不正常的人,也就是俗话说的精神病人。她能做饭、能放牛、性格温和、能说会道、能唱会写,可总说自己是包青天转世怎么行?她愿意相信她前世是包青天,可是大人们总么会信呢?她真傻,说话也不看对象的。

去年的某天晚上,她在网易云音乐的推送里看见黄霑专辑,顺手点开,又点开歌单里的第一条目录,接着又点击一下,屏幕中浮现出滚动播放的歌词: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她听,然后跟着唱,唱着的同时点开评论,也不知浏览了多少条,看下来全是怀念、向往和遗憾。她也向往江湖,听着沧海一声笑那样豪情万丈、潇洒坦荡的歌,谁会不向往呢?向往那个只活在故事传说里、却又比故事与传说本身更缥缈不定的江湖。只有在那里,人才不需要为了取悦于人而矫揉造作;只有在那里,孤独可以不会人同情,可以作为一种信仰而存在;也只有在那里,人不需要被理解。毕竟生活要过给别人看,而哪个观众不喜欢看热闹呢?她总是这样,小小一件事,想起来没完没了,胡诌八扯。如果真有下辈子,她要做某本书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色。

手机的嗡嗡震动声猛然打断她的绮思,没由来地,她心生警惕,就着桌子输入密码、点开信息。

——最近还好么?

她就知道这条信息不好!她感到大脑迅速收紧成一团,思维僵化了,肌肉僵化了,连呼吸也僵化了,一切都失去了章法。

他为何突然给她发消息?怎么会?怎么是现在?

她预想了许多种可能、对应的回复以及那之后他们之间可能展开的对话。她力图找到一种可以尽快结束两人对话的回复方式。然而,没有,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她想不出。她心里清楚,对于一条不知该如何回复的消息,最好的策略就是尽快回复,无论说什么,尽快回复。但是,手机就在眼前,她却无法下手。她紧咬嘴唇,让自己忘掉这条突如其来的消息,接着敲键盘。

手机接连响了三声。

她烦躁地叹了口气,悬在键盘上的双手颤抖着攥成拳。她有些愤怒了。都快一年了,几条消息说发来就发来,他就不想想自己的举动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困扰么?他凭什么突然发来消息打乱她的节奏、扰乱她的计划?凭什么逼她绞尽脑汁想回复?凭什么探听她的隐秘?凭什么!

她愤怒地抓过手机,点开微信,看到了让她气得浑身发抖的三条消息。

——你现在还好么?

——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最近有空出来见一面啊?

整个人一下子又乱掉了,脑子里冒出更多问题: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是什么让他觉得自己可以这么做?他发现了什么?他难道要过来找她?一想到他有可能过来,而且说不定人已经在楼下了,她顿时感到不寒而栗。视线从手机屏幕转到垂着面前挂着粉色窗帘的小窗上。现在他很可能就在楼下,一面仰着头看这扇小窗,一面握着手机等候她的回复。脑子里这日的计划,要写的文字、待备的课、是夜阅读,全乱套了。她心虚、内疚、厌恶。她曾经拒绝了他的表白,于一年前的某月某日,决绝、残忍、不留半点余地。她不明白,自己都已经拒绝到那种程度了,他怎么还发这样的消息?莫非她的决绝刚好触发了对方的征服欲?她知道,与千依百顺相比,冷酷绝情有时候更能激起人的征服欲,尤其是男人对女人的征服(如果在平时她绝难有这样令人羞赧的想法,然而此时此刻,她如困兽挣扎般慌不择路、如急欲摆脱罪名的嫌犯般口不择言)。但是她了解的他并不是一个这样激进的人。又或者在自己拒绝他之后他其实并没彻底死心,一直在等一个卷土重来的机会?他一面静静地观察她、分析她,一面耐心地潜伏、等待?发现她最近心理十分脆弱、情绪也波动得很厉害,所以觉得机会来了,就开始行动了?

她顿时感到自己处境危险,就像兔子进入了猎人的伏击圈。当初就不该拒绝得那样武断!完全可以耍一个小心眼,比如故意扮丑、有意在他面前做出令人厌恶的举动让他讨厌自己主动放弃;或者干脆找一个人做挡箭牌,彻底断了他的念头——这么多方法,哪一样不比断然拒绝来得好!她恨恨地想着,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如果重来,真的会像现在想的这样做么?这样想着,她很快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骨子里就是一个固执又绝情的人!重来几回,除了直接拒绝没有其他可能。愤怒消失,她感到内疚,拾起手机,犹豫了一瞬,最终回复道:

——好;是;没有必要了。

既然你气他打乱你的计划、扰乱你的心绪,那你就照着相反的方向回复好了;既然你怕露出破绽,那就不留破绽;既然你已打定主意要将他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又何必考虑那么多后果?何必连回复几条信息这种小事都提到上纲上线、需要仔细筹划的地步?

胃里咕噜噜地响了几声,她知道她该吃饭了,但是她不敢出去,只好点外卖。外卖、外卖、外卖……外卖APP那些精心拍摄的美食图片看得她眼花缭乱,一点食欲也没有。她仰头吐出一口气,起身走去换衣服——拖来拖去的,最后还得出去,真是!挂在她面前的衣服有两件,一件灰色开衫,一件酒红色雪纺长裙——红底白花,走起路来如水波流动。她的手悬在半空,一时无法做出抉择。脑袋里乌七八糟地想了一阵子,摘下那件开衫,又换上一条最普通的牛仔裤和一双最普通的鞋,头发在脑后随意一束了事。她站在洗手池前,将镜子里的人观察了好久,看来看去总归不满意。想想对方的信息、想想自己的行径,一时气一时笑,像个傻子。看,想困住一个人多简单!甚至不需动手来擒,直接发几条消息就可以达到目标。她觉得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不能上他的当,腿脚都长在自己身上,她是自由的。他能发短信。她也能说走就走。有什么可怕的?!当即回到房间,踢了鞋子。掀开电脑,继续写作。

再次收手已是下午一点钟,腹中饥饿感如此清晰,但是她仍然磨蹭着不想下楼。这日她原本打算这样安排:起床之后照例做半个小时运动,然后淘米煮粥,粥连同一只鸡蛋和一只紫薯在高压锅里煮的时候她看书,看一个小时左右;之后吃早餐,早餐包括一碗粥、一只紫薯、一只苹果和四根秋葵;吃完饭之后再站着背二十分钟英文单词;然后是写作,从上午九点半一直写到中午十二点;然后去楼下菜场买菜做饭;吃了饭再房间里随便溜达半个小时,可弹尤克里里;待午饭消化得差不多了便上床午休,大约半个小时;醒来继续写作,写到下午四点;然后整理习题、做课件、做教材;晚上上课到九点;上完课下楼溜达溜达;回来大约十点,再看半个到一个小时书;最后,熄灯,睡觉。如果按原计划走,她将会度过令她感到充实且满足的一天!可是两件事扰乱了她的计划,一件是早上刷新闻没控制好时间,那是她自己的错;另一件便是接到他的消息,那是他的错。他第一条消息发来时是上午九点五十分左右不到十点的样子,那时她便心不在焉了;及至接下来的三条消息,几乎让她丧失了自我,神思不由自己掌控、事情也全没心思做。短短四条消息,一共不过二三十字,却轻易打乱了她将近一天的计划——叫她如何不沮丧、如何不懊恼!懊恼——她懊恼自己懦弱!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这里!

心里升起一股恶狠狠的叛逆情绪。她粗暴地套上鞋子、衣服,气势汹汹地出了门;然而当她走到一楼与二楼之间的平台上、向下望着楼梯口那扇紧闭的绿色防盗门时,心中又打起了退堂鼓。他现在会不会就躲在门口守株待兔呢?贴在墙上,密切注意着楼道里的声响,等她一下来,他立刻冲出来。不,别想这么多!要么下去,要么上楼,绝不能停留。她想。心一横,蹬蹬蹬冲下楼梯,推开铁门往外跑。一口气跑到拐角那儿,才敢谨慎地微微扭头,用眼角余光扫视身后情形:除了阳光与阴影交割的斜线,门旁什么也没有。她舒了一口气,在心里责备自己想太多。走了几步,一颗心又悬起来:他会不会在大门外?他没有大门钥匙,进都进不来,自然不可能出现在防盗门那儿。可是,小区没有门禁……越想越害怕,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将圆形把手拧了半圈,一点一点揭开大门:黄色墙棱和墙面、橘红色共享单车、塑料袋、红色小铁门、墙角、墙棱——空的,门外没有人。天哪!她叹道,摇着头走出来。别高兴得太早,从小区出口到菜市场还有好几处拐角,她在心中提醒自己。怀着忐忑的心情从小区里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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