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
秀姐第一次看到这张床时,惊呆了。
这张床大得让人难以想象,比秀姐她居住的出租屋还阔。这张床的形状,不是平民百姓家常见的那种长方形,而是一个巨大的圆。它通身上下,裹着米白色的小羊皮。一张草原一样宽广的羊皮褥子,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整个床面,一直垂到深红色的木地板上。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这张床上空的天花板造型是精心设计的。它随着灯光的变幻,会营造出一种童话般的梦境:白天,蔚蓝的天空里,整个床像一朵飘浮的白云。晚上则成了幽蓝的星夜,群星呢喃中,人睡在床上,像偎在月亮婆婆的怀里听故事。
这张床,摆放在北京东郊一栋豪华别墅的卧室里。仅卧室,就有上百平方米之阔。别墅的女主人叫丽莎。丽莎对请来的钟点工秀姐说,这床是我老公特意在国外定做的,十二万英镑!羊皮羊毛,纯澳洲进口的高档货。秀姐暗忖,十二万英镑,该是多少人民币?待她算清楚后,不由吐了吐舌头。
当晚,秀姐在自己的出租屋里难以入睡,辗转反侧间,将一张木板床压得咯吱咯吱地叫个不停。她想,那张床,实在是太大了,别说是抱个男人,就是抱个枕头,那滋味也像骑一匹骏马驰骋在故乡的草原上,云里雾里,让人沉醉不醒。想起故乡,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男人。黑暗中,秀姐紧紧搂住一个枕头,喘着粗气,紧闭的眼眶里,泪水小溪般汩汩地流……
秀姐一直在注意那张床的变化。起初,床上很凌乱,空气中流淌着一股久违的味道。秀姐仿佛看到了丽莎和她老公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情形,脸上不由火辣辣的。后来,床的另一边越来越干净,而这边则是一绺一绺掉落的长发,散落一地的烟灰,甚至,她还在枕头底下找出了一把匕首。秀姐心疼不已,暗自叹气。
秀姐从没见过丽莎的老公。一次干活时,丽莎坐在一旁和她闲聊。聊着聊着,聊到了男人。丽莎问,你老公呢?秀姐正在擦拭鞋柜,听见丽莎的问话,怔了一下,直起腰身,看着窗外姹紫嫣红的花园,淡淡地说,我老公在山西一家小煤窑里挖煤,前年春上,煤窑塌方,死了。丽莎说,我老公,也死了。秀姐吃惊地问,也死了?丽莎叹了口气,默默地看着那张床,半天,说,他现在睡在别的女人床上,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丽莎常和秀姐一块儿聊天。
每天清理丽莎的床,秀姐轻轻摩挲着褥子上雪白修长的羊毛,总忍不住想,在这上面睡上一觉,该多好啊,死了都值。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秀姐感觉身体里有一种冲动,像水草在河水里一样疯狂地生长。那个下午,她实在是无法抑制这种冲动,趁着丽莎外出买东西的机会,就着靠床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躺下。躺在松软厚实的羊毛上,秀姐感到一阵眩晕,全身上下过电一样,瘫软在那里。她不敢躺太久,只一会儿,就爬起来,细心地抚平自己刚才躺过的地方,胆战心惊地望着窗外别墅的大门口。
这样的次数多了,秀姐变得沉着了。有时,她还会打开“白天”的指示灯,睡在那朵白云上,在蔚蓝的天空下,幽幽地想故乡,想故乡的草原,想草原上她那个以前喜欢骑马的男人。
丽莎很快就发现了秀姐的秘密。一个黄昏,一个朋友约丽莎出去吃饭。半途,对方来电话说临时有急事来不了了。丽莎把车停在马路边,犹豫了一下,调转车头回家了。推开卧室的门,丽莎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幽蓝的星夜下,秀姐怀里抱着一个枕头,大大方方地睡在自己床上。丽莎怒不可遏,走过去正要发火,却看见秀姐脸上漾着甜蜜满足的微笑,轻轻地扯着鼾声。丽莎退到门口,默默地站在那里,许久,轻轻地把门带上了。
秀姐醒来时,窗外真的是一天幽蓝的星夜了。丽莎烧了一桌好菜,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笑吟吟地等她。秀姐一脸惊恐,面红耳赤地解释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支撑不住,晕倒在床上……丽莎调皮地用食指在嘴边摆了摆,说,我的就是你的,睡就睡了呗,怕啥?我今天心情好,你陪我一起吃饭吧!
饭后,丽莎留她在家过夜。两人躺在那张床上,像一对姐妹,无话不谈。一会儿是“蔚蓝的天空”,一会儿是“幽蓝的星夜”,午夜深处,灯光在兴奋地变幻不止。
那张床,半个月后,突然发生了变化,恢复了起初的凌乱不堪,空气中又开始弥漫着一股男人的味道。丽莎的老公回来了。
这个长相有些猥琐的矮个子男人,竟然不再满世界跑了。他一心一意地守在家里,忙前忙后,把丽莎乐得一天到晚合不拢嘴。丽莎对秀姐说,他归心了,我总算熬到头了。现在,我们准备怀孩子呢。秀姐高兴地说,这才像个家的样子。你生了,我来带,我可喜欢带孩子了。遗憾的是,我不能生养。你生一对双胞胎吧,算是顺便帮我也生一个。丽莎笑得乐不可支,豪气冲天地说,好,就这样说定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矮个子男人开始盯上了秀姐。每次,丽莎不在时,他喜欢吹口哨,一边吹,一边对秀姐不怀好意地瞟来瞟去,瞟得秀姐的心突突地乱跳。
有一次,秀姐正在晾衣服,矮个子男人一把攥住秀姐的手,自言自语道,啧啧,这么秀气的手,做保姆,可惜喽!秀姐一脸通红,抽出手,低头不语地走开了。
没过多久,秀姐正在收拾那张床,矮个子男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她,掏出一个硕大的黄澄澄的戒指,气喘吁吁地说,你随我一次,这个归你。秀姐轻轻一笑,掰开他的手,摇了摇头。矮个子男人急了,指着那张床说,丽莎不是说你喜欢这张床吗?这样,我包养你,也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床,好不好?秀姐冷冷看着他,看着看着,眼里涌出了泪花,说,不好!
第二天傍晚,秀姐在丽莎家干完活,走在回家的林荫路上,被丽莎开着车追了上来。丽莎没有下车,戴着墨镜,摇下车窗,递给秀姐一个信封,说,你不用上班了,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这是一万块钱,算是我补偿给你的。
为啥?
丽莎没有回答,一踩油门,开着车走了。一溜烟中,一只手伸出车窗,朝后面摆了摆。
秀姐望着丽莎远去的车影,怔住了。好半天,她才缓过神来,脚步沉重地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从那个信封掏出一沓钱来,一扬手向空中抛去。粉红色的钞票,一张一张,像秋天的落叶一般在空中缤纷旋舞……
那一刻,她成了秋天深处的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