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所有的人都走了。
我说的所有人并不包括我,因为我还在镜子里。
我是在午后走进那个家具店的,我很诧异,因为在此之前,我压根儿就没有逛家具店的打算。
我今天之所以出门,是因为昨天光头说的一句话。那家伙住我隔壁,是个钓鱼迷。我在楼道碰到他的时候,他正钓鱼归来,扛着渔竿,提着塑料桶,一步一个泥巴印,见人就兴冲冲地嚷:东河的鱼旺发了!然后使劲晃晃手里的桶,里面果然呲喇喇传出一阵水被划破的声音。
东河在小城的最东边,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周围的风景还算不错。我正寻思这个周末去哪里消磨时间呢,被光头一提醒,连忙去车棚里翻出荒废了半年多的钓鱼竿,给自行车打足了气,并准备好旧的运动衣、球鞋、水壶和保温瓶。我是一个严谨的人,喜欢在做一件事以前准备充分,我不喜欢杂乱的感觉和手忙脚乱的状态。
今天一大早,我就出了门。按事先计划好的,先到文军弄吃碗张阿三馄饨,又到隔壁饺子铺买了十个煎饺放在保温瓶里,我记得东河附近是没有饭馆可以让我吃上中饭的。
我哼着歌骑了二十来分钟的时候,一切还很完美。路两旁的房子变得稀稀落落,眼角扫到之处皆有绿色点缀,空气中有青草生涩的味道。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假日。
不过,当我摸了一下脑袋之后,愉快的心情立刻大打折扣。我竟然忘了带上草帽!太阳尚未升起,头顶晴空万里,并无一丝云彩。虽是初秋天气,日头无盛夏之如烈焰,但即便是文火,烤久了也是煎熬。回头路是没法走的,一旦回到家里,我无法保证是否还有兴趣再次出发。
接下去的一段路骑得有些勉强,等到了东河,太阳已经欣欣然上岗了,从挖蚯蚓、上钓饵,到下竿子,我的一系列动作都因为头上少了一顶草帽而变得无精打采。
来东河钓鱼的人真不少,我斜眼看他们,头上都戴着大大小小的帽子,这让我心里犯酸气,甚至有些愤愤然了。其实早晨的太阳挺温和的,而且我来得早,占据了一棵歪脖子小树的树阴,但我就是觉得热,头顶火辣辣的。
本来我并不想揍那个胖子,可他在旁边反反复复唱那首《草帽歌》,唱得我心神不宁,连鱼儿都不来咬钩了。
在这场争斗中,我并没有占到多少上风,胖子的眼角添了一块青色,我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巴,还拉了一道大口子。鱼是钓不下去了,我收拾好东西骂骂咧咧离开了东河。
进城的时候,正是中饭时段,想想手上鱼没一条,人又落魄,回家在邻居面前,尤其是光头那儿,会很没面子。
所以,路过商业街,我索性进了个小饭馆,点几个炒菜,要了瓶黄酒。几杯酒下肚,我的好心情又回来了,还跟老板娘开了几句玩笑。她盯着我衣服上的泥巴和破口子,夸张地说:哎哟,您这是钓鱼啊,人鱼大战了吧?我低头瞧了瞧,说:吃完饭,东西放你店里,我去商业街里转转,买套衣服去。
我一直想不明白,后来怎么会进了家具店呢?我原来明明只是打算买一套衣服的。
家具店的门面不大,橱窗里陈列着白色的窗格,碎花的帘子后有微微的光线透出来,暖暖地诱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我忘了我的衣服,拐进了这家我原本并不打算进去的店铺。
午后的空气也是慵懒的,店里没有一个顾客,店员小姑娘坐在沙发上打着盹。我转了一个小圈,正要出去,突然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我敢肯定镜子里就是本人,但似乎跟本人又有点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呢?我仔细凑到镜前打量。这个人比印象中的自己高了些,瘦了点,脸上的轮廓更立体了,所以看上去竟然相当帅气。再看,沾在衣服上的泥巴凸显出很艺术的边界,像极了某一幅抽象画。那道破口子更像是特意做出来的,给镜子里的人增添了落拓不羁的气质,照现在流行的说话,就是酷酷的。
平心而论,我并不自恋,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但这面镜子里的人却让我痴迷了。我在镜子前站了许久,一直以来,我觉得我已经太熟悉自己,但这面镜子却令我不得不怀疑,我到底是哪一面镜子里的自己,或者哪一面镜子里都不是真实的我。
我想我该离开这家店、离开这面镜子了,但我的脚却不肯挪动半步。在这面镜子前,我觉得我以前的那些日子过得毫无意义,我甚至在心里暗暗地想,我宁愿一直站在这里,跟这面镜子待在一起。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一晕乎,竟然到了镜子里面。
我看到那个姑娘从沙发上伸个懒腰起来了,我看到几个顾客进来,指指点点转了一圈,又出去了,我看到天色渐渐地暗沉,灯亮了。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小姑娘把门锁上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被困在一面镜子里。
我会在镜子里待多久呢?谁能告诉我。
也许,那个被困在镜子里的,并不是我,那他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