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碧贞
爬上高高的山梁,就能望见她上山的那条山道了。想到她,金锁的心便如沐春日的阳光。解下腰间的铜唢呐,鼓起腮帮,欢快激越的唢呐声便在山梁间回荡。
她能听到我的唢呐吧,金锁这么想。以往只要自己的唢呐一响,姑娘就赶着羊群飘上坡来。只是从不在他的身旁停留,而是远远地选个地方坐下,安静地看护着她的羊儿。金锁顾自吹着自己的唢呐。在他的眼里,大山梁是他的听众,花儿是他的听众,鸟儿是他的听众,他的唢眼里流淌的是黄河之水,大山之音。而姑娘和羊群,就如飘过头顶的云。
慢慢地,姑娘和羊群却离金锁越来越近……金锁就知道了姑娘叫云莲,就住在山梁后的村庄里。原来他们相隔就是一座山,一个在山前,一个在山后。云莲也就知道了小伙子叫金锁,吹得一手好唢呐。
金锁吹唢呐的技艺是家传的。他的爷爷是十村八寨有名的唢呐手。这管唢呐是爷爷的心爱之物。十岁那年,爷爷解下腰间光滑锃亮的铜唢呐,特地为金锁吹奏了一曲《百鸟朝凤》。金锁迷恋上了能够发出声音的家伙。他憋足了劲,竟然吹响了,却不成调。爷爷说功夫到家了,就成调了。从此,呜哇、呜哇的声音在山梁上回响得更勤了。草枯了五茬,又绿了五茬,把爷爷教的曲子吹得滚瓜烂熟,铜唢呐也就成了他的心爱之物。
春天来了。金锁按着唢呐的眼,看到了天空无边的蓝。他涉过春天的河流,发现岸边柳树婆娑,枝上小鸟啁啾。他在满河鲜花的倒影中清洗着唢呐,听见春天的声音从唢眼中奔泻而出……我要把这世间最美的声音送给云莲,当金锁脑子里冒出这想法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无可救药。
脚下是无垠的厚土,抬头羊群在向阳坡上青草边缘撒欢,时不时相互蹭一下头,发出“咩咩”的叫声。云莲身着白花的套衫,宛如池塘里盛开的莲花。金锁嘴一撅,腮帮子鼓起两个大包,眼睛时而大睁,时而眯成一条缝,一阵前俯后仰,一阵左摇右摆,把个《得胜回营》吹得如天花乱坠,似春雷滚滚,响彻了沟沟岔岔,震动了崖崖洼洼,也搅动了一颗芳心。
喜欢,我就跟你吹一辈子。金锁微笑着在云莲耳边说。
云莲不吱声,两朵红云上脸来。低着头,不停用手摆弄着长长的辫梢。金锁吹得更加带劲,呜哇,呜哇,欢快地响着,一曲又一曲。终了,金锁轻轻用手去牵云莲的手,一只羊忽然“咩咩”地长叫起来。来人了,云莲慌乱地抽手,云一般地飘逝在满山春绿中。金锁就笑,欢快的唢呐又响了起来。
听人说,云莲的哥哥回来了。从那以后,云莲上这山梁上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吹完一曲《得胜回营》,云莲仍锁着眉。吹得不好吗?不,不是。云莲欲言又止,眼睛里湿漉漉的。
金锁哥,以后我就不来了。你忘了我吧。
为什么?
金锁哥,你别问了。让我再听一次你吹的唢呐吧。云莲的手不停地绞着头发,她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金锁怔住了,弄不明白是咋回事。从青草遍地到衰草连天,相识仿佛是一场梦。金锁回过头,看到幻想和呢喃过的山梁,想借唢呐宣泄一番,还未成调,泪却先下来了。
秋天一个劲儿地黄,是金锁手中唢呐的颜色。
云莲家里披红挂彩。娘替云莲盖上红盖头,莲儿,委屈你了。母女二人相拥而泣。如果不是哥哥摔断了一条腿……三十五岁的哥哥,原指望打工挣钱回来成亲,不想从建筑工地上摔下,把一条腿永远地留在了城市……
这已是第十次。云莲害怕再听到媒婆说不中。好在这次有姑娘说愿意来自己家,不嫌弃哥哥,可条件却大出意料。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用妹妹去换。哥哥使劲地捶着他的头。母亲抹着眼泪,艰难地吐出“算了”。在媒婆就要跨出院门的时候,云莲却坚定地说出了“我愿意”。
这一切,云莲在最后一次相见时没告诉金锁。
屋外,唢呐响起来了,是云莲熟悉的《百鸟朝凤》。云莲扯下红盖头。金锁站在自家院墙外,手按着那管铜唢呐,唢管上飘着一段红。云莲的泪止不住,扑簌簌在地上砸了一个又一个坑。唢呐送她上了花轿,从山这边送到了山的那边,渐渐隐没在远处。看不到了,金锁感觉有一股咸咸的东西进入了嘴里。唢呐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便没了声息。只有他知道,从此以后,有管唢呐永远闭上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