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道能
初秋乍寒,我感冒了,于是去了医院。挂号,抽血,化验,诊断。一番折腾之后,医生大笔一挥,刷刷刷,一划价,360多元。一个小小的感冒三百多,没病也能吓出病来。于是打道回府,来到附近的小诊所。我软软地靠在长椅上,看着无声滴答的药水,突然想起小时候生病时,娘给我当“医生”的情景来。
在我的印象中,少有头疼脑热的时候。农家的穷孩子,天生皮实,上山砍柴放牛,下河捕鱼捉虾。热了喝凉水,饿了啃红薯,全然没有什么营养卫生可言,照样个个长得健健康康,结结实实。
当然钢铁也有生锈的时候。那天看到我焉头焉脑的懒得动弹,娘就明白了几分。过来用手摸摸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说了声:“小伢不装病,这脑壳热得像火炭似的。”然后就直奔菜园而去,拔一把小葱,取下白白的根须,再切上大块生姜,放在锅里熬姜汤。熬好了浓浓一碗,娘就端过来,让我乘热喝下,又抱了两床被子一盖,说:“捂紧着发发汗,别把被子掀了啊。”
我蜷在被窝里,先还打着冷战,不大一会儿,就是大汗淋漓了。因为娘嘱咐在先,所以不敢伸胳臂露腿的,依然蒙在被窝里,“洗热水澡”。等娘忙碌了大半天,过来一瞧,就心疼得骂道:“你个傻伢哟,想闷死里头啊?”我如遇大赦,忙钻出脑袋,长长地吁了口气。待满身燥汗渐渐消退,顿时感到神清气爽,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于是就喊:“娘,我要吃饭。”
当然也有喝了姜汤不灵验的时候。这时娘就拿出我最害怕的狠招:拧痧。说实话,我之所以那么听话地蒙着被子发汗,就是怕娘来这一招。
首先是拧眉心。娘用粗糙的大手,从下巴到额头,自下而上地“赶血”。娘一下下地赶着,我的心一下下地哆嗦着,那感觉就像是刑场上的死囚,等待着冷不丁地一枪似的……直到我两颊被赶得生疼时,娘这才住手,我连忙闭上眼睛,我知道娘要下“毒手”了。娘说:“忍着点,等我把污血给你一放,你的病就会好了。”说话间,我的眉心就是一阵阵的刺疼。很快,一个个黑紫色的拧痕就布满了眉心。一个星期都难以消退。
这还没完,接着是拧肩膀。脱了上衣,娘就两手蘸上白酒,从前胸后背往肩膀上使劲“赶血”,然后拧了左肩拧右肩……一个疗程下来,我疼得眼泪汪汪,娘更是累得气咻喘喘。
第二天,娘问我:“好点没有?”我忙不迭地回答:“好了,好了。”事实上,的确好了许多,再辅以姜汤一灌,热汗一流,没几日,我又猴一样地上蹿下跳了。
如果这两招使了还不行,娘就拿出最后一招:喊魂。
喊魂的时间都是在深夜时分。那时候湾上人家,都闭了门熄了灯,猪也不哼了,狗也不叫了。娘就“吱呀”一声打开大门,拿着我的一只臭鞋在门槛上,梆梆梆地敲打三下,然后唱戏似的,拖着长腔,喊道:“小三哪,你是被狗吓着了,还是被骡子踢着了,娘喊你一声,你听见了就回家睡瞌睡哟——”这时安排好站在我床头边上的姐姐,就回答一声:“回来了哦——”尽管夜黑,我还是感觉到,姐姐一边回答一边在偷偷地笑。我躺在床上听着一唱一和,也觉得有点滑稽,可又不敢笑。这种神秘而庄严的气氛,让我产生了莫名的敬畏感。所以我就静静地听着,也在心里回应着:回来了哦……
娘在大门敲打一阵后,就一路敲一路唱地来到我的床前。最后在床帮上又敲打三下后,把鞋塞在我的枕头下面,让我枕鞋入睡。
我听见娘又走到大门边,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好了,我的三儿回家了。”然后“吱呀”一声关上大门,悄无声息地睡去了。
那夜好静,我听见细微的沙沙声。是刮风?是老鼠?我突然想到,莫非真的是自己的灵魂回家了吧?我赶紧闭上眼睛,大气不敢出一声……
有一年,我回老家。我好奇地问娘:“你让我们喝姜汤,给我们拧痧,还有点医学根据。但是喊魂我就觉得没有一点科学道理。”
娘有点不高兴了:“谁说没有道理啊?老话说:娘喊一声,入地三分。孩子不管走有多远,只要听见娘的一声喊,都会顺着娘的声音,找到回家的路……”
此时回味着娘的话,突然有种情感在心中涌动,我不由得暗自叫一声:“娘……”
娘说,只要感情很深的人,一个人在心里念叨,另外一个人就会感应得打个喷嚏的。
我想这时候娘一定打了个响响的喷嚏,还会笑眯眯地说一句:“是谁又在想我呢?”
天性幽默的爹,肯定要接上一句:“恐怕是阎王爷在想你吧?”
娘一定瞪爹一眼,说:“老鬼,一辈子不会说句好听的话。”
爹嘿嘿一笑,依然是一望无牙。
想到这里,我也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