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奥祖、古尔丹。玷污过我们种族历史的名字之中,最黑暗的两个。不过,德雷克塔尔告诉我,曾经,耐奥祖为人民所仰慕,甚至热爱;作为族人的精神领袖,他曾是那么真心关爱着自己的人民。从耐奥祖现在的样子看来,德雷克塔尔所说的这些,太难想象。但我试着去接受。因为我想要去理解。
我试了。但我做不到。
“什么?!”
耐奥祖暴怒的尖叫令他的学徒古尔丹不禁瑟缩。杜隆坦却连眼都没眨一下。
“我释放了先知维伦。”霜狼氏族族长平静地说。
“我的命令是,把他和其余德莱尼统统抓起来!”耐奥祖的声调越来越高。这太明显了,太容易了,杜隆坦到底在想些什么?把这大好机会像啃剩的骨头一般随随便便地扔掉!他们本可以从维伦那里得到多少信息?把维伦作为人质,又能得到多少对付德莱尼人的筹码?
但想到基尔加丹会如何反应,无尽的恐惧就把其他的一切都淹没了。如果伟主大人知道了维伦逃走的消息,会怎么做?当耐奥祖说出这个计划时,美丽无上者看起来非常满意。耐奥祖为自己的聪慧自豪得满面春风,认为胜利已是唾手可得,甚至向基尔加丹提出将维伦作为礼物奉上――现在会怎么样?他意识到,对于失败的消息,他感到更多的是恐惧……而不是气愤。
“您给我的任务是俘虏他,我做到了。”杜隆坦应道,“但,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自愿卸除武装走到你面前的囚犯,毫无荣耀可言。您说过,让我们作为一个整体发展壮大,而非各自独立;但这一切必须建立在一个荣耀的起点上,一个不可侵犯的行为准则,也就是说——”
杜隆坦粗哑深沉的声音仍在继续,但耐奥祖已经不在听了。有那么一刻,时间似乎静止的一刻,一个闪电般的意识掠过耐奥祖的脑海:也许基尔加丹并不是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好心的灵魂。杜隆坦全神贯注于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丝毫没有留意到萨满的分心。但耐奥祖感到了古尔丹的目光。又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古尔丹看到了师傅的那一点点怀疑。
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我究竟怎样才能最好地服务我的人民?
为什么露坎再没有来找过我?
他意识到杜隆坦已经停止讲话。他眨眨眼,将思绪拉回现实。霜狼氏族高大壮硕的族长正专注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呢……杜隆坦在众多氏族中都声名远扬。如果耐奥祖惩罚杜隆坦,一定会有很多很多人为霜狼氏族鸣不平,耐奥祖费劲心思织造的整个兽人联合,这个紧紧连接的部落,就可能出现裂隙……但若他就这样放过杜隆坦,就等于自己扇自己一耳光。那会是对他的支持者的侮辱。
他犹豫着,眼神一直没从杜隆坦的身上移开。杜隆坦皱起了眉头。
“师傅他已经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了。”古尔丹轻巧地打圆场。杜隆坦和耐奥祖都转头看着年轻的萨满。古尔丹继续道:“你,杜隆坦,加拉德之子。你违反了你的精神领袖的直接命令。回到你的营帐去。师傅随后会送信告知你的处分。”
杜隆坦回瞪耐奥祖,毫不掩饰对古尔丹的厌恶。耐奥祖定定神,站起身来,这次,终于找到了要说的话。
“下去吧,杜隆坦。你让我很失望。更严重的是,你让那个给我们如此恩惠的存在也失望。回营帐去,我会很快联系你的。”
杜隆坦鞠躬,但没有即刻退下。“至少,我为您带来了一件东西。”他道,递上一个小包裹。耐奥祖接过,手却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心下希望杜隆坦和古尔丹二人都把他的颤抖看作愤怒,而非恐惧。
“这是我们从囚犯身上搜到的,”杜隆坦续道,“我们的萨满相信,它含有能帮助我们对抗德莱尼人的力量。”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等待耐奥祖的答复。沉默渐渐升级为尴尬,他便又鞠一躬,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师徒二人都没有说话。
终于古尔丹开口了。“师傅,请原谅我刚才的插嘴。我看到您气愤得说不出话,恐怕霜狼小子把您的愤怒当成犹豫,便自作主张代您开口了。”
耐奥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的话语非常诚恳,表情也非常诚恳。可是――
若是从前,耐奥祖会把他的疑惑告诉给学徒听,毕竟他已经训练他、信任他很多年。但现在这一刻,尽管疑虑越来越深,耐奥祖却清楚一件事:他不会让古尔丹看到他的任何弱点。
“我确实被愤怒占据了心灵。”耐奥祖说谎道,“若荣耀二字为人民带来伤害,便不是荣耀。”
他意识到自己正紧紧地握着杜隆坦给他的小包裹。古尔丹盯着它,表情几乎是饥渴。
“杜隆坦为平息您的愤怒而献上的是什么物事呢?”古尔丹询问。
耐奥祖看着古尔丹,故意作出高高在上的样子。“我自然会检视它,然后将它与基尔加丹大人分享。”他冷冷地说。他想看古尔丹的反应……却又害怕看到它。
在几乎捕捉不到的一瞬间,愤怒划过古尔丹的脸庞。但只有那么一瞬间。年轻兽人深鞠一躬,歉意地说:“当然了,师傅。期望参与如此重要的事务对我来说确是越界的行为,师傅,我只不过是好奇,想知道霜狼族长究竟有没有贡献任何价值罢了。”
耐奥祖安心了些。无论如何,古尔丹已经忠诚地服务他好些年,也总有一天会继承他的衣钵。自己刚刚该是多虑了。
“当然了,若我了解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也会让你知道的。”耐奥祖道,语调温和了许多。“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学徒啊,不是么?”
古尔丹的脸色亮起来。“无论何时,我都愿服侍您,师傅。”他鞠躬退下,看起来高兴了不少。
房间里只剩耐奥祖一人。他沉重地坐在铺床的毛皮上。他将小包裹安放在大腿上,轻轻地向先祖之魂祷告:若杜隆坦没能带回德莱尼的领袖,那至少让他取得些有用的东西吧。
他深呼吸,打开小包裹,惊得倒吸一口气。柔软的皮毛上躺着的是两颗夺目的宝石。他小心翼翼地触了触红色的那块,忍不住又吸了一口气。
能量,兴奋,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流动。他的双手想要握住武器,尽管他已经多少年不需要武器,但他渴望挥动它们的感觉。不知怎么,他知道,只要这颗水晶在他身上,他的攻击就一定会命中――这真是给兽人族绝美的礼物啊!他真期待这红色火热的战斗激情为自己所用的一刻。
他好不容易才放下红色水晶。他深深吸气,平静自己的心情,理清自己的思绪。
接下来是黄色的那颗。
耐奥祖将它握在手中。这次,他隐约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又一次感到了水晶散发出的温暖,以及力量。但这次,没有了兴奋,没有了对战斗的强烈渴望。黄色水晶在手中之时,他感到心灵似被涤荡,清澈一如明镜;自己之前一生所见,与现在相比,全如隔着一层厚雾,从未触到本质。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好像一切事物都变得纯净、清晰而透明。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耐奥祖意识到,这样如此彻底的敞开心灵,已经变成了疼痛。
他放开手,水晶落回腿上。那匕首般锐利的明晰感消退了。
耐奥祖微笑。即便他不能把维伦带给基尔加丹,他至少还能用这些宝物来取悦伟主大人。
夜。
基尔加丹勃然大怒。
耐奥祖颤抖着,整个身子都匍匐在地上,一边喃喃念着:“请原谅……请原谅……”他紧闭双眼,等待着从未经历过的痛苦贯穿他的身体。但,突然,伟主大人的怒火消失了。
耐奥祖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他的主人,基尔加丹,又恢复了平静、镇定、安稳,周身笼罩着光辉的模样。
“我……很失望。”美丽无上者轻声说。他移移重心,续道:“但我知道两件事。第一件事:这次的事情,是霜狼族长的责任。第二件事,你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让他执行任何重要的任务。”
耐奥祖大松一口气,几乎晕眩。“当然,大人。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还有,大人……我们确实为您找到了这些水晶。”
“这两块石头对我一点用也没有。”基尔加丹道。耐奥祖心痛得一缩。“但我想,你的人民或许会让这些水晶在你们和德莱尼的战争中派上用场罢。这是你们的战争吧,是么?”
耐奥祖的心又被恐惧紧紧攫住了。“当然,大人!这是先祖之魂的意愿。”
基尔加丹看了他一会,双眼中燃烧着火焰。
“这是我的意愿。”他简单地说。
耐奥祖近乎歇斯底里地点头,“当然,当然,大人,这是您的意愿,而我,您谦卑的仆人,服从您的一切命令。”
基尔加丹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点点头,然后他的影像便消失了。耐奥祖重重坐回地上,抹了抹满脸的汗。
他从眼角看到什么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古尔丹看到了一切。
我们计划进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昨夜,苍白女士不在天空上闪耀的夜晚,我们降临在那个熟睡中的小镇。没留一个活口,我们找到了几个小孩子,也都杀死了。他们的物资――食物,盔甲,武器,还有一些不知用途的奇物――被我们两个联合的氏族共同分享。德莱尼人蓝色的血液在我们的脸上渐渐干涸,我们围着尸体舞蹈庆贺。
信还在继续,但耐奥祖没有往下读。没那个必要。尽管细节有所不同,但每封信的主旨都是一样的。成功的进攻,杀戮的荣耀,鲜血飞溅的美景。耐奥祖瞥了眼今早收到的一摞信件。一早上就有七封。
每个月过去,兽人都越擅长屠杀德莱尼人――即便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季也不例外。而每次胜利,他们都学到更多。杜隆坦给耐奥祖的石头果真派上了用场。一开始,耐奥祖独自一人使用两块水晶,随后其余的萨满也加入其中。他们称红色的水晶为“愤怒之心”;他们发现,每次战斗,只要领军之人将它带在身上,不但他自己的力量和技巧都能提高一个档次,他麾下的所有士兵也都受到了增益。这块水晶在氏族间轮流传递,以每个新月到来为一个周期。每个人都渴望得到它,不过耐奥祖知道,没有人敢真正动手把它占为己有。
第二块石头,他称它“璀璨之辰”。他发现,当一个萨满将它带在身上,他或她的集中力和洞悉力便会提升至一个极深的层次。若说愤怒之心是鼓舞斗志,那璀璨之辰便是平静心绪。携带璀璨之辰的人,思想传递得更快更准确,集中力更是不会轻易被打断;这也直接提升了他们法术的力量,强大的法术在他们手中被完美地操控,更加稳固了他们胜利的基础。还有,他们正在使用德莱尼人的力量对抗德莱尼人自己这个讽刺的事实,也给兽人军带来了不少士气。
但所有这些都没能给耐奥祖带来半点愉悦。那次和杜隆坦的谈话中,一闪而过的疑虑,居然根植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努力把怀疑赶出心绪,生怕基尔加丹能阅读他的思想。但那些思绪总是回来,好似尸体上滋生的蛆虫般驱赶不尽,扰乱他的冥想,烦惹他的梦境。基尔加丹和德莱尼人的外形是那么,那么的相似。莫非他们是同一种族?而他,耐奥祖,是在某种内战中被利用了?
这些想法无时无刻不充斥他的脑海,有一晚,他终于无法忍受。他轻手轻脚地爬起,穿好衣服,唤醒他的狼――寻天者(注:原文Skychaser,数据库译为“逐星”,个人觉得这里“寻天者”比较符合意境,就这么译了……)。它伸个懒腰,睡眼朦胧地向他眨眨眼。
“来,朋友。”耐奥祖亲昵地唤,爬上巨狼的背。照传统,他一向是走路去圣山的,骑行前往这还是头一遭――但他必须在任何人发现他失踪之前回来,他知道先祖之魂不会把事务紧急之时不得不采取的举动看作冒犯的。
现在已经接近春天了,科什哈格节很快就会到来。但寒风不住地撕扯着耐奥祖的耳朵和鼻子,又让他觉得春天如此遥远。他身子贴紧巨狼,为它的温暖而感激不已,一边尽量躲避寒风――现在又添了雪。
狼在风雪中前进,速度不快,但步履稳健。终于,耐奥祖抬头看到了灵魂之山那完美的三角形剪影,心赫然释然了许多。几个月以来头一次,他真正感到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寻天者很难爬上山,他便命它原地等待。它钻进一堆雪,紧紧团起身子。耐奥祖开始爬山。他的身手已经好多年没有这般灵巧;沉甸甸的水袋坠着他的包裹,他的心里满满的全是期待。
他早就该这样做了,他早就该来了。他早就该来寻求先祖智慧的指引,如每个萨满应该的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何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总算走到了洞口。他在那完美的椭圆面前停下,尽管心急如焚,却也没有忘记必须执行的仪式。他点燃带在身上的那捆干草,让散发的甜美气息平静他的心绪,涤荡他的灵魂。随即他踏前一步,轻念咒语,点亮道路两边的火矩。这条路耐奥祖走过多少次,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他的双脚好似有自己的意志一般稳健地移动。小路向下蜿蜒,蜿蜒,耐奥祖终于踏进黑暗,心脏狂跳,盈满希望。
他似乎花了比平常更长的时间来适应这里的光线。耐奥祖迈进洞穴……圣池发出的光,似乎比过去黯淡了,他想着。这个想法让他很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暗暗责备自己。他只是把自己的恐惧带到圣地来了而已,一定是这样。他走向圣池,从包裹中取出水袋,注水入池。一时,潺潺水声成了唯一的声音,在洞穴里回荡。
当所有水袋都倒空,耐奥祖坐于池边,望进发光的池水深处,等待。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没有慌张。有时先祖之魂并不急于回应。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耐奥祖不安起来。他焦急地呼唤:
“先祖之魂,我们挚爱的逝者啊……我,耐奥祖,影月氏族萨满,前来寻求……不……乞求您们智慧的教导。我――我已经无法看到您们的指引。时局黑暗,处处险恶,即便我们正变得愈加强大,愈加团结……我不知我走的路是否正确,我恳求您们的指引。求求您们,若您们爱过、关心过那些跟随您们脚步的人们,请您们现身,给我建言,让我更好地领导我的人民!”
他的声音颤抖着。他知道,刚刚那番话听起来悲惨又可怜,一刹时某种顽固的骄傲让他一阵羞耻,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他知道,他关心他的人民,他想要做正确的事……而现在,他甚至不知道正确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所以,他必须如此。
圣池的光芒增强了。耐奥祖急切地倾身,双眼扫视着池面。
他看到一张脸,在池中回望着他。
“露坎,”他轻声道,突然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仁慈地遮挡住了她的面容。他眨眨眼,当他看清她的双眼的那一刻,心脏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
那双眼中的神情,是恨。
耐奥祖像被击中一般猛退,而此时,更多的脸庞开始浮出水面。几十张熟悉的脸孔一一浮现,每一张都是同样的表情。耐奥祖只觉胃一阵翻搅,大喊出声:“求求您们!救救我!赐我您们的指引吧,让我重新得到您们的青睐……”
露坎那冷酷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些,当她开口时,声音中带着一丝怜悯。“不可能了,现在不可能,再过一百年也不可能。你不是你的人民的救世主……而是一个背叛者。”
“不!”他尖叫,“不,告诉我该做什么,什么我都会做!现在还不是太迟,一定还不是太迟――”
“你不够坚强,”另一个声音隆隆地说,这次是个男性的声音。“如果你足够坚强,你永远都不会在这条路上走得这么远。你永远都不会被那么轻易地欺骗,去完成某个对我们的人民毫无感情的人的意愿。”
“但――我不明白,”耐奥祖喃喃,“露坎,是你来找我的!我亲耳听到你的话!还有你,格雷克沙尔――你给了我建言!基尔加丹是你们让我去全心接受的人!所有兽人最伟大的朋友!”
她什么都没有说;她也什么都不必说了。话语从嘴里吐出的同时,耐奥祖就明白了。他是多么完美地被操纵了啊。
先祖之魂根本就没有来过。这些全都是基尔加丹设计的骗局,不管他是谁――是什么东西。是了,他耐奥祖活该不被信任。一个能如此轻易地受骗的萨满,先祖们如何还能相信他?如何还能允许他去纠正一切?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张网,一张谎言、欺骗与操纵编制而成的精细无比的网。而他耐奥祖,便是那第一个撞上去的蠢笨昆虫,再无回转的机会。
他们已经杀死了将近一百个德莱尼人。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更不可能得到先祖之魂的帮助。他再也无法相信梦中所见的任何影像,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它们大多是谎话。而最糟糕的是,他亲手把他的人民送到了一个英俊宏伟、甜言蜜语,心中却丝毫没有他们任何利益的人的手中。
他望进爱人的双眼,她却已转身离去。一个接一个,水中无数脸庞随她一同消失。
只剩耐奥祖一人,在空荡荡的洞穴里恐惧地颤抖。他做了不可挽回的事。他再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在基尔加丹如此仔细地为他设计的路上走下去。他只能向再也不会聆听他话语的先祖之魂祈祷,祈祷一丝不知会否出现的转机。他双手捂脸,哭泣起来。
古尔丹蹲伏在隧道某个黑暗的拐角,听到师傅抽泣的声音,满意地微笑。
基尔加丹会喜欢这个情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