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已经灭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少数几个地方还在冒烟。
逸泠带着男孩一个个将村民的尸体带出来放好,眼看着男孩一脸麻木,逸泠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发现的事情告诉他。
男孩看上去也就八九岁,同太华山那些刚入门的弟子里最小的一般年纪。他脸上被自己抹的一道黑一道白,但仍能看出他面容清秀,哪怕是在太华山,估计也是会被人夸一句俊俏的。
男孩神情麻木的在村民身旁磕了几个头,一下一下,额头狠狠地砸在地上,逸泠听着都觉得疼。磕完头,他也不求明显是修仙人士的逸泠帮忙,只自己从村子里找出一块铁片,从附近找来一根树枝和藤条,自行捆绑一下就开始挖坑。
那铁片好像是铁锹上的一部分,只是那木制把手已经被烧成了灰,铁片也变得坑坑洼洼,显然是在高温中重塑过的。
男孩的动作怎么看怎么艰难,逸泠不忍心,想伸手把他拉回来,没想到还没碰到男孩的身上,他就猛地一闪,手上的铁锹瞬间成了防身的武器,直直的拦在他们两中间。
逸泠愣了一下,轻声说:“我只是想帮你一下,没有恶意的。”
男孩依旧冷冷的看着她,铁锹放在身前一动不动。
逸泠无法,只能不管他,自己重新把穿林拿在手里。这次奏起的曲子声音沉闷而厚重,名为《厚土》,乃催御土之灵力的琴谱。往日里常用来给自己增加防护,如今催动下来却只是为了调动面前的土壤,目之所及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个土坑,正是一人大小。
整个渔村四十七口人,其中包括八个孩子。
土坑挖好了,逸泠便再不多插手,她沉默地看着男孩将村民们一个个放入坑中,再缓缓填上土。
逸泠想了想,再次弹奏厚土之章,在她们所在之处的四周构筑了一个大型的防护法阵,不说能挡住多大威力的攻击,至少有人触碰的话,逸泠很快就能感受到。
做完这个,她悄无声息的后退几步,折回了树林中。
她来的地方有不少大树,砍几棵树来做个简易木牌还是可以的。
男孩对她的动作置若罔闻,等到逸泠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树影中,他才抬头看过去,手却不由自主的抚上胸口。
那里挂着的,正是此次灭村之祸的根源。
藏在水缸里的时候,男孩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把那个玉坠毁去。但一想到母亲擦了眼泪,动作十分迅速地将他塞进水缸,想到村长伯伯带着所有青壮年慷慨赴死,他紧捏玉坠的手又忍不住的放了下去。
他没有资格处理这个玉坠,这是用全村人的生命换来的东西。
男孩瞪着眼睛,双目通红,却一丝眼泪都没有流出来。他也不再看向树林,只默默加快手上的动作,试图让村民们尽快入土为安。
四十多个坑,不管是挖起来还是填起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眼见天越来越黑,逸泠独自在这一丝月光也透不进来的树林里也有点发怵,想了会儿,她干脆从乾坤袋里把阎浮灯拿了出来。做工精致的宫灯一被拿出,灯内的火焰无风自燃,青蓝色的光芒一闪一闪的,虽也起到了些许照明作用,但让树林里越发诡异了几分。
谁让她手里这些法器,只有这阎浮灯能同照明扯上一点关系呢?
平日里太华山弟子看到灵材,都会采集一些带回山门上交,有的灵材长在悬崖峭壁之上,有的灵材自身坚硬无比,非特殊方式不可取得。为了更加快捷的采集灵材,曾有散仙研究出一种采集之术,只需合理运用灵力,辅以简单的法诀,便能轻松地采集到灵材最为合适的部分。后来这项采集之术被多次改良简化,甚至成了修仙弟子的入门必修课之一。
既然都能从岩石中采集到无比细碎的火炼朱晶,也能从树木中提取极为脆弱的藤木之心,不过是换个使用方式,将树干横劈成整齐的木碑,逸泠动起手来又快又准,不过小半个时辰,四十多块木碑已经准备好了。
一股脑地塞回乾坤袋,逸泠将飘在身后的阎浮灯招至左肩上,青蓝色的火焰悠悠地在她肩上跳动。
“我父魂魄在漠北,流沙走石狂风摧。其日入煎,其月如烩。漠北不可居,何日来归,漠北不可居,何日来归……”
逸泠轻哼着从补天岭那边听来的乌诏族葬歌,脚下发力,快速往回走去。
树林外的男孩突然看到点点青色幽光,在树林中一闪一闪,他立马将手里铁锹拿起,警惕地看向树林。若是逸泠在此,恐怕还要惊讶,为何一个渔村孩子竟使出了十分标准的剑招起手式。
今夜无星无云,月光直接撒在海面与地上,照的树林外十分明亮。
眼看幽光越来越近,恍惚间还好像听到了什么歌声,一想起曾经母亲说的这座森林的奇怪之处,男孩忍不住向后几步,好似空旷的海边能给他更大的安全感一样。
“我女血肉在故园,落花声里啼杜鹃。朝佩青蔓,暮枕秋兰。唯故园可居,何日来安,唯故园可居,何日来安……”
逸泠哼着葬歌,从树林里信步而出。
在她眼里,自点起阎浮灯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不管是树木还是林间的动物,颜色都褪成了青灰色,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点点荧光闪烁,有快的,有慢的,在阎浮灯幽幽的火光中,被引导着向天上飘去。
这些萤火,就是各种生灵的魂魄。
逸泠也发现了,这个树林里好像有一个针对魂体的困阵,死在附近的魂魄会被吸入树林中,与死在树林里的魂魄一起被困在林中,无法投以转生。
虽然奇怪这样明显的异常为什么没有青灯行者来处理,但既然得了这阎浮灯,自然也应当暂代青灯行者的职责,引魂魄归去,只是最简单的任务罢了。
逸泠一出树林,就看到一幅严阵以待模样的男孩,看着他警惕地模样,逸泠突然想起在终南山麓碰到的那只幼虎,明明害怕的要死,还要装出一幅凶巴巴的样子,看到的人完全不会被吓到,只觉得奶萌奶萌的。
逸泠突然起了点捉弄人的心思。
她将阎浮灯轻轻向上一拖,控制着它飘到男孩面前,在他警惕地目光里,阎浮灯里的火光悠悠地飘出一朵,然后在他来不及惊讶的时候猛地往前一窜,直直窜到他的眼里。
男孩下意识捂住眼睛,没觉得眼睛有什么异常,便十分愤怒的看向逸泠,却被眼中的景象吓了一跳。
面前的四十多个坑里,挤挤挨挨的蹲着站着的,都是熟悉的面孔。
没有被烧焦了的皮肤,没有被闷死的青白皮肤,那些熟悉的人穿着白天刚见过的衣服,身上翻着浅蓝色的光,一齐看着他。
男孩整个人都愣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放下铁锹,然后膝盖一软,直直的跪在了地上。
再一次的,他向他们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一抬眼,他看到村长伯伯笑着朝他招手,看到邻家小妹笑着扑到邻居叔叔身上然后被抛了个高高,还……看到母亲,一边拿袖子擦着眼泪,一边忍不住的朝他点头。
男孩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向前走了几步,却看到那些熟悉的人一个个地燃烧起来,苍蓝色的火焰里身形渐渐消失,从人形变成了一团荧绿色的光。
面前的阎浮灯里再次飘出几朵火花,慢悠悠地向上飘去,那些荧光一闪一闪地跟在火花后面,宛如一条通上天的荧火之路。
“此岸望彼岸,归途路漫漫。天心月未满,故人隔忘川。身似寒鸦羽,一梦过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