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璋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并不是在阳光或者灯光的倒映下,黏在地上或者墙上那个属于他的黑乎乎的影子。而是一个看上去好似直接浮在空中轻飘飘的魂体。
乍然发现的时候,永璋被生生吓了一跳。大体是他展露在面上的情绪太过明显,魂体见到他的模样,抿紧的唇竟往上挑了些,眼里带出些许笑意来。
“你怕什么?”永璋听到魂体这样问他,声音竟没有想象当中暗中嘶哑的、阴暗的凉意,只是有些微的沙哑和不自然,好像已经许久许久没开口讲过一句话了,“怕我?”
永璋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碍于刺目的阳光只能收回视线,也终于会想起这个魂体在他恍惚时紧接着略带笑意问他的话。
“我不怕的。”永璋想了想,这么回答道,“初见时是有些慌张,我长这么大,从未碰见过这样离奇的事情。既然是初次碰到,有些惊慌也是正常了。”
他这样慢条斯理回答的模样当真显得十分镇定。事实上,只要不看他略微颤抖的眼睫与握紧的手,“魂体”唐清珩也真会认为他很镇定了。
“不知道阁下到府上来,是有什么要事吗?”永璋抛出了心底的疑问。此刻他的内心在轰鸣着,时刻叫嚣着危险危险危险!但他依旧要问出来,只因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就算他是被遗弃的那一个,也一样是皇室血脉,拥有皇室的傲骨。
他不能轻易露出慌张的模样,也轻易不能够露怯和低头。
唐清珩听到被他着重提出来的“要事”二字,不由轻声失笑。他来到这里,来到这个人跟前,又哪里是有什么要事呢?
“无事。”唐清珩这么说。想了想,他又对眼前这个充满了趣味的孩子说道,“别怕。”
好像是渐渐习惯了说话这回事,这个人的声音不复方才的沙哑,说话十分磁性,带着点奇异的韵律,又好像被特意压低了些许而显得温柔。是很好听、也很难让人遗忘的声音。
永璋在这荒芜的府上住了两年,仆从虽不敢磋磨他,却也从不当他是个主子;母妃除他之外还有别的孩子,并不敢太明目张胆地对他施以往日里的温柔。细细算来,眼前这个奇怪的魂体竟是这两年来对他最温柔的一个人了。
如果他还算人的话。
被这温柔的声音蛊惑地抬起头,这一次,永璋没被烈日刺疼双眸。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个魂体的模样——
是和他截然不同的样子。
永璋原以为魂体会泛着金光或者黑芒,但眼前的唐清珩显然不是这副模样。
唐清珩的魂体是灰白而透明的,身上泛着淡淡的好似在流动的红芒,这看上去倒有些像是话本中厉鬼的模样了。他也长着一双狭长好看的凤眸,有些严肃冷冽的弧度到了他这里生生显得魅态勾魂。他的唇很薄,总是紧抿着,配着眉头微皱的模样当真十分好看,也十分惹人怜惜,总让人不自觉地想去抚平他的眉,让他欢愉起来。
更让永璋在意的,是这个人的外表。他穿着魏晋遗风款式的广袖白色长袍,外头套着件紫色的轻薄纱衣,却也掩盖不住其中突然泛起的丝丝红芒。他未剃半月头,蓄着一头黑亮的长发,青丝垂落在胸前和背后的模样当真十分好看。
这不是大清子民该有的样子。
好似看出了他的疑问,唐清珩又轻轻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有种十分漂亮、也十分逼人的艳丽。眉梢轻挑,他道,“我姓唐,唐清珩,不是你们大清人。”
永璋了然点头,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唐清珩却好似对他很感兴趣,又说了一句,“你很疑惑,也有些害怕,却又止不住地好奇。”他竟直接看穿了永璋的内心,“好奇我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这句“我是谁”,显然讲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从哪里来,以及他的身份了。
永璋登时觉得这个人更可怕了。但要命的是,他对这个人竟更加好奇起来。
其实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唐清珩看着他,却意外地不想轻易将这些事情依次告知呢。
“冒昧问一句。”永璋见他不再说话,看上去是不想将答案揭开,便斟酌着问,“您为何救我?”
他显然不认为是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的鬼扯理由。眼前这个青年看上去太危险,也太不好相与,可绝对不是什么手慈心善的大好人。
唐清珩往前稍稍移动了一下,整个魂体便飘到永璋跟前。他执起永璋绑好垂在身后的辫子拢在手里摆弄,“我以为你不会问。或者……不敢?”
说着,唐清珩在永璋视线未及的地方皱了皱眉。他真的太久没有讲话了,再加上些别的原因,此刻竟觉得十分难受起来。
被这样挖苦,永璋也不觉得难堪。他本就有些怀疑这个来历不明的生魂,这会儿确认他真的可以触碰到自己,便更加确认起来,方才就是这个看着很不好惹的生魂将他救了下来。
永璋也不是不感激的,若现在再让他死一回,就再没有这个勇气了。
所以他说了一声“谢谢”,谢谢唐清珩阻止了他。
这一回唐清珩没有及时回答他。他的眉头仍旧轻轻皱着,眼底有些不耐,却不是冲着眼前的少年。
永璋是他一千多年来唯一能够瞧见他的人。与此同时,少年的身体对他也有莫大的吸引力,就像一直有股力量在暗中不断地推动一切,引诱着他的灵魂进入这具身体,取而代之。
唐清珩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无耻到去抢夺一个少年的身体。更何况,他最讨厌的便是被本能驱使去做一件事的感觉。——既然永璋的身体于他而言是真的有吸引力,他就偏偏要反着来。
又或许。
他沉吟地眯了眯眼,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