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时,当空烈日已落西山,余晖懒怠地照耀林间草木。再寻常不过的盛夏暮晚,与往日并无二致。
宋攸习惯在中午睡下直到傍晚睡醒。下午神女庙鲜少有人莅临,三两个人叽叽喳喳的响声,也很难吵醒她这生性嗜睡的睡鬼。
前堂蓦然传来一人稀稀落落的笑声,他道:“陆兄从前不信神佛,不拜偶像,怎么现在肯向神女娘娘叩首了。”
另一人朗声回答,语气怅然:“从前年轻气盛,心中了无牵挂。而今年岁渐长,备尝人世辛苦烦愁,经历过生死别离,反而十分希冀这世上确有神明。”
这声音如山间泠泠溪水清冽动人,像是在何处听过。
那人哈哈大笑,又不禁感慨时光流逝,人事蹉跎,挚交好友也抛却了少年心境。
瞧见其中一人样貌时,宋攸默然瞪大了眼睛。
所谓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但刚刚睡清醒,眼前所见绝非可能是梦中。
他身形依旧颀长,丰神俊朗还如当年。只是目中的柔和清光散去,几丝浊意取而代之。留起胡须的陆湛尘平朴稳重,也再不是少年模样。
一别数年,究竟几年,宋攸也记不清。想开口和陆湛尘寒暄几句,可他既瞧不见宋攸,也听不见她说话。
宋攸是寓居神女庙内的孤鬼,坟墓埋葬在效社山断崖之下。
“陆湛尘!”宋攸犹不甘心,站在他面前大喊道。
他静静审视着供桌后的神女像,果然毫无反应。
陆湛尘身旁的赫衣男子在他眼前挥挥手掌,打趣他道:“真当怪事,陆兄的眼睛怎么长在神女娘娘身上了?”
“神女娘娘绝色倾城,很像我一位故人。”他坦然一笑,将目光移到同伴身上。
莲花座上的女子纤瘦白皙,皓腕凝霜雪,长眉妙目皆可入画,可惜和本尊并无三分相像。此庙乃是椒城民众建造,供奉效社山神女。可无人见过她真容,更不知她为鬼魅。
这位故人应当是宋攸,也不该是宋攸。
宋攸痴痴地叫唤一声:“陆湛尘……”
他自然无动于衷。
“陆兄,日已投暮,天色渐晚。我们该下山了。”赫衣男子扭头向陆湛尘道,外头残晖渐熄,晚霞也被墨色层层渲染。
陆湛尘点头称好,和他一道出门向外。
“陆湛尘……”
他似乎听到了呼唤,左脚迈出门槛时猛然回头,往后仔细地望了一眼。
但除塑像和供桌外,什么也没有。
“陆兄在看什么?”赫衣男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自然也一无所获。
他自嘲般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啊……就是想得太多了。”
余光未褪,而宋攸为孤鬼。凡鬼魅魍魉皆惧怕日光,她费些功夫从后堂找出浮苏伞,才敢急急忙忙追出去。
他的背影瘦削挺拔,已落在山腰。
她驻足在原地凝望良久,催动浮苏伞向山顶飞去。即使一路追他下山,人鬼殊途,除却徒增伤悲外,别无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