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临城。
亭台楼阁、市坊街道都融在黢黑夜色里,茫茫一片。静谧无声,仿佛要永远像这般沉寂下去。
伸手难见五指的夜,是瞧不见一辆刻着雪山图案的两轮马车拨开层层乌云,从天上云层里缓缓降落到地面上的。
浮云马车,源自神界,可在云雾之上行走而如履平地。
宽敞明亮的车厢之内,还是初到临城时坐着的一男一女。女子头倚着涂以椒油的车壁,像神女庙中的塑像一样一动不动,偌大杏眼十分呆滞。
“你怎么了?”薛谨邵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从在效社神山坐上浮云马车起,宋攸便一直是这样没精打采的样子。
从傍晚起,她一直和他待在一起。一同来得效社神山,再一起回到临城,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之事,她也不该如此萎靡不振。
宋攸咬唇摇头,道:“我没事,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她嘴上说着无事,脸上神情却还很是落寞。
宋攸在他面前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若开口问了,她必定直言相告,鲜少有几句话搪塞过去的。既然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愿意告诉他的,那么他不必也不应追问。
因为这件事情必然糟糕透顶,使得她了无心思讲与旁人听。他即使问出了些什么,也无济于事。
“嗯”薛谨邵整了整衣衫,也将身子斜靠在车壁上,懒怠地闭上了眼。
投暮之际,他和她一起乘着浮云马车回到效社山上。
踏进神女庙里,入眼竟是满地狼藉。梨木供桌被掀翻在地,仅有的几张供碟被摔得粉碎,里面盛着的烂菜烂果糊成一团,暗色汁水流淌了一地,腐败臭味扑面而来。
每年入秋之后,效社神山便开始下起鹅毛大雪。因此神女庙少有人至,本就少得可怜的供品经常放到烂掉。
薛谨邵只微微拧起眉头,镇定地抬手施法驱逐腐臭气味,他身旁的宋攸则差点没忍住吐出来。
很快,宋攸便看到庙里除她和薛谨邵外的第三人,她几乎被吓得尖叫出声来。
女子身穿朱红色襦裙,梳着简易发髻,饰以用红、绿宝石镶嵌头顶的玄鸟状宝簪。白玉镶金的耳坠一左一右分别挂在两耳上,衬得女子姿容秀丽。虽说貌美,但也只是她长得比普通人好看些,若非这身华丽装束,放在人群堆里并不出奇。原本就比旁人大上半轮的眼睛此时更是突兀地瞪大,她的身子已冰凉僵硬,歪斜地靠在神女像上。
她胸口处衣衫呈现一块深布料颜色的暗红,脚下短刃上血迹已干涸。
就是这个女子在一日前打砸了神女庙,然后用一把断刃了结了自己性命。
和尸体装束一模一样的人悄然从神女像后飘到前方,她以为他们看不见她,是以无所忌惮地细细端视着他们。
蓦然响起的声音使得她吓了一跳:“你是谁?为何要在这里自裁?”
薛谨邵眼内寒光凛冽,初见之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宋攸,问她她是谁。
宋攸怯懦,所以利落地答了他,她叫宋攸。
这女鬼却轻蔑地瞥了薛谨邵几眼,反问道:“你又是谁?我又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自裁?”
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
无论生前生后,她闵温沐都是个傲慢、强横的人。
偏巧,薛谨邵也并非善类。
他面无表情地捻起指尖,掌间霎时涌出无数银白光点,在他掌上浮浮沉沉。
“去!”他忽然并起两根手指向女鬼一指,银白光点便如离弦箭一般刺入她乳白透明的身体内。
瞬时庙里响彻了女鬼凄厉的叫声:“啊!啊!”
犹如剥皮蚀骨般的痛侵入全身,避无可避,使得她只能撕心裂肺地大喊。
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再次死去。
宋攸胆战心惊地在一旁观望,女鬼痛得在地上打滚哀嚎的惨烈景象,看得她只觉后背发凉。
薛谨邵仍然冷着脸,冷声道:“我不想问第二遍”
宋攸愣愣看着薛谨邵,仿佛现在才知道他是个冷酷无情、手段狠绝的角色。
薛谨邵抬手在空中划了两下,结束了加之在女鬼身上的折磨,她几乎是奄奄一息地费力喘气,脸色是比寻常鬼魅更难看的煞白。她抚着胸口顺气,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来:“我是闵温沐,永成十年探花郎慕河的妻子。”
她提及探花郎慕河时,眼里流溢着些微光采。
闵温沐一直觉着嫁予他,是她积攒了前生、今生,借用了来世的福份才换来的乐事。
“是他”薛谨邵低语道,他并不认识慕河,两年之前,因着一个烈性女子,他亲自判了桩公案,才记住这个名字。
他的女人好像都是脾气火爆、喜欢打打砸砸的货色。不简单呐!薛谨邵在心里如是感叹,忽然觉着有些好笑了。
他冷眼凝视着闵温沐,正声训斥道:“你丈夫薄情寡义、寡廉鲜耻、贪图富贵害死结发之妻,你刁蛮任性、欺侮姊妹、平昔胡作非为,命丧黄泉还不知不知悔改。你夫妻二人,果然一丘之貉。”
“白衣贼!”女子闻言,立即破口大骂,像是忘记了方才亲身经历的切肤之痛。
她杏眼圆睁,怒气腾腾的还击里却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悲哀:“你又不曾认得我丈夫,和我素无交集,你有何凭何据在这里信口雌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