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睁开眼睛的时候,脑子混混沌沌,身上更是疼得厉害,右肋下疼得几近让他再次昏过去。
准星儿真是差得可以,怎么没一枪把自己崩死。
他定了定神,眼前就看见天津医科大一张大脸。
他“嗷”得一声吓得魂飞魄散。
天医道:“哎呦,这就醒了,怎么没死过去。”
他半死不活得哼哼了两声,这才看清,众人是在一间牢房之中,为数不多的稻草全垫在他身下。
“南开都跟我说了,原来以身犯险,一直暗中给我们传递消息的,是你这混蛋东西。”天医别过脸去,随意扬起手来拱了拱,“我还骂过你卖国贼…那甚么…对不住……”
南开在一边道:“你别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再这么下去,这混蛋不该死也死了。”
闻言道:“抓进来时,我带的手术刀被缴走了,现在身上就一支洗近了墨的钢笔,只能用这个给你取子弹了。哦对了,我没有麻药。”
那穿着赭红西服的大少爷两眼一翻白:“你就不能趁我昏过去时折腾。”
天医道:“我怎知你这么快就醒来了!”
天医盯着大少爷:“你还有何心愿未了吗?”
大少爷一脸视死如归:“我家中有一幼弟……”
我心里放不下他……
天医:“好,我知道了。”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惨叫响彻牢房……
牢中逮捕了大量的学生,牢外也不太平。
这一场运动愈演愈烈,从学生蔓延到工人,无人不参与其中。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罢工大罢课开始了。
话说那日滨海追出去,第一眼看见他大哥,就是个惨烈场面——他大哥中了一枪,从一人高的高台上栽了下来,就不见了人影。
滨海一时间气血上涌,捂住心口疼得喘不过气,眼前一黑就险些厥过去。
可他却硬生生的撑住了。
大哥不在,全公馆一干事务就全得压在他肩上。
还有……这次运动……终得有个结果。
他想要的结果,他大哥哥想要的结果。
五月十四,津门谈判……
代表天外公馆出席的自然是那位大少爷牵挂不已的幼弟。
滨海坐在位子上,喝了杯水,面色掩不住的沉重。
北洋政府来的人凑到他身前,对他轻声耳语道:“您是学生代表,我便与您来说。”
滨海微微颔首,示意继续:“以您兄长为首的一众一干学生,终归是杀了人家洋人,我们也得给洋老爷们个交代,处置一下是不是。”
滨海回头望他,眼带煞气。
那家伙骇了一跳又道:“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不过是吃几年牢饭。等何时那群洋老爷高兴了,把这事儿给忘了,就能放出来了。”
滨海现下觉得跟他说一句话都恶心,伸手挥苍蝇似的赶了赶那家伙,对他道:“我是个文人,常言道‘自古文人多反骨’,阁下这话,我实在是……”他斟酌了一下词汇,“觉得悲哀。”
他道:“被捕学生一日不放,擅扩租界之事一日不解,我们就闹一日,阁下自己看着办。”言罢朝他拱了拱手,再不言语。
那位大人一连找了好几位学生,皆是碰着了软钉子,一时间灰头土脸,好不尴尬。
会议开始了。
洋老爷们一上来就痛斥了学生激进的行为,可来来回回也不过是“游行”“杀人”“放火”的倒车轱辘话。
总之,让学生们杀人偿命,顺带着借此机会将扩大租界之事拍板儿定下来。
滨海站起来道:“敢问阁下,是不是要让学生们杀人偿命。”
那毛子没料到滨海忽然起来了,但听他言语,似乎又没甚么问题,只点了点头。
滨海道:“在下觉得这话说的对,法克斯阁下他在津门打死了人,学生们也让他偿了命,就如您所说,再好不过。”
他又道:“法克斯打死华人,是在租界外,法克斯给华人偿命,也是在租界外,这理当照我民国法律处理,阁下又为何擅自收押我们的学生?”
那人道:“现今是在租界内了。”
滨海道:“麻烦您扯出条约来看一看,这租界是从哪条街到哪条街,咱们出事的地方,可有新写到条约里?”
“没有。贵国的人寻衅滋事,杀人在先;贵国又背信弃义,擅处在后,实在是令人……”
后面的话不说,众人也都明了。
这事儿很难谈妥,战线再一次拉长。
游行示威,罢商罢工罢课的“三罢活动”愈演愈烈,全津门即将陷入瘫痪。
六月,有个政府工作人员下班归家途中,被个租界里游荡的流氓抽冷刀子扎死了。
法租界的人秉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介入其中,放话痛斥英方。
英方见此,实在是不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调转风头,松了松口。
北洋政府就着台阶便往下溜,再又一次的抗议游行活动之后,“被迫”释放了被捕学生。
滨海足下生风,往牢里跑,一眼就看见南开天医一左一右架着他大哥。
他站住了,头一回知道了何为“近乡情怯”,他不敢过去。
天医:“那啥,你弟来了那我走了。”说罢抽身就跑。
他大哥立即就往地上倒。
滨海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他大哥,道:“小心。”
南开:“那啥,既然你来了,那我也走了。”言罢也立即开溜。
他大哥对着他笑了笑,道:“你怎么才来,我都快死在狱中了。”
滨海将他一把拥入怀中,他那位风华绝代倾世风流的大哥此时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滨海眼酸得厉害。
他大哥最畏疼,一点儿小伤就要喊叫半天。这么重的伤,况且处理伤口时连刀连麻药都没有,他究竟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大哥道:“放开,勒死了。”
滨海:“我不放!”
他大哥微微叹口气,道:“天医给我取子弹的时候,我快死过去了……”
滨海听着他说。
他大哥道:“可我又想起天医问我有何心愿未了,我想起家里还有你这个小兔崽子……嗯……还有你这个小兔崽子我还没揍呢……我就不想死了…”
滨海略略松开了:“你要揍我?你揍得动吗?闹成这样,最后不还得我来救你。”
他大哥讨饶:“好好好,成成成,弟大不中留……”
滨海把他的下巴捏了起来:“全津门皆说你是斯文败类,不如你斯文败类一个给我看看。”
他大哥伸出舌尖来舔了一下他的唇。
滨面红过耳根。
他大哥大笑:“太好玩儿了,你还跟小时候一样爱脸红哈哈哈哈哈。”
“走罢回家。”滨海又在心里念起“中外求索,德业竞进”了。
“好,回家。”他大哥道。
滨海将他大哥横打抱起,迈步走了出去。
我们回家。
中华还有多年苦难要受,津门的少年人的故事也自然不会就此结束。
今有少年,立在那儿,挺直了脊梁骨,就立成了百年津门,一世芳华。
你我皆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