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邢默山靠在床边,逗弄小冬儿。
六七个月大的孩子,已经通一些人性了,知道谁是和自己亲近的人。
每次见到邢默山,他都“咯咯咯”的笑,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仿佛倒映了星月的芳华。
孩子像极了应衍。
这大约也是姜芷萝悲戚的原因吧——人言睹物思人,睹人又何尝不会思人呢?
此时的姜芷萝正坐在煤油灯下,表情认真的缝补衣服。
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白璧一般的肌肤上,那容颜一如当初的清丽秀致,翦水瞳眸波光盈盈,仿佛能够禁锢人的心魂。
邢默山不禁看得痴了。
许久后,他方回过神,冷硬的面庞上浮现出不同寻常的红,不只是羞赧还是羞愧。
邢默山上前,一把拿过姜芷萝手里的衣服。
“明天再缝补吧!光线太暗,对眼睛不好的!”
“快缝好了,就剩下两针了!”姜芷萝重又拿过来道。
邢默山无奈,只好由着她继续埋头在昏黄的油灯下。
不多时,姜芷萝把线打了个结,递到嘴边,用牙齿咬断了,然后细细抚平缝补过的地方,满意的笑了。
邢默山又产生了晚饭前的恍惚。
近些日子以来,他总是忍不住幻想,如果这一切真像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该有多好?
他想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里的汉子,娶了一个标致的小媳妇,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没有战争和炮火,没有衣香鬓影的浮华,生活平静且顺遂。
然而这一切也仅仅只是想象而已。
他忘不了以前,也没办法让姜芷萝忘了以前,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日子,是烙铁烙在身上又刻进骨子里的烙痕,抹不去,洗不掉。
邢默山不由的想起傍晚时的事……
他不是因为天色不好才回来这样早的,他是因为看到崎岖的山路上,缓缓行驶着一辆乌黑锃亮的汽车,而坐在汽车后排座椅上的人是——薛丽娜。
仿佛一瞬间,所有美好的画面都像是彩色的肥皂泡,被薛丽娜突然的到来戳破了。
她依旧英姿飒爽,眉眼间有潋滟的妩媚。
她穿着素色的风衣,烫卷的头发乖顺的贴在颊边,镶着透明水晶的梳篦在大山红艳艳的夕阳晚霞中,像是浸染了鲜血的颜色。
“你们……还好吗?”薛丽娜启唇,用的是久别重逢的语气。
“很好。”
如果你不来,我们会更好——邢默山忍不住在心里补充道。
刻意忽略掉他眼底藏不住的不欢迎,薛丽娜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香烟点燃了。
细长的女士香烟,燃烧时有淡淡的茉莉花的气味。
她不开口说话,邢默山也不问。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乱石堆叠的山路上。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薛丽娜才幽幽的道:“……应爷没死,他现在是青州伪政府的警务署署长,替东瀛人做事!”
她目光如炬的盯着邢默山,“我们需要芷萝。”
说实话,邢默山觉得,谁都有可能叛国,但是应衍绝对不会叛国,更不可能去做汉奸。
他恨东瀛人,是那种恨之入骨的恨。
不管薛丽娜怎么说,哪怕拿出青州时报,邢默山都不相信应衍会替东瀛人做事。
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们了解彼此胜过了解自己。
更何况,应衍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让姜芷萝失望的。
邢默山翻了个身,侧躺着看向睡在床上的姜芷萝。
突然一道闪电的光芒照亮了原本黑暗的屋子,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响起,姜芷萝在睡梦中犹自颤了一下身子。
倾盆大雨哗哗的下了起来,在初秋的后半夜。
姜芷萝下意识的醒了过来,把摇篮里的冬儿抱在怀里,哼唱着儿时周妈为了哄她入睡而唱过的睡眠曲。
邢默山起身检查了一下窗户和门,确定都关严实了,才重新在地铺上躺下。
姜芷萝把冬儿哄睡着了,放在自己身边。
放在被惊醒时还分明困得要死,如今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
“默山,我和冬儿……拖累你了。”姜芷萝冷不丁的道。
邢默山眉头微皱,“怎么这样说?”
“今早李婶子过来看冬儿,闲聊时说起她家隔壁柳家的女儿,好像是叫翠儿还是什么的,似乎对你有意……若不是当初你向邻里们声称,我们是私奔出逃的,如今没准儿早能娶上一房媳妇了。”姜芷萝感叹道。
邢默山心里一紧,黑暗里的俊毅脸庞上浮现出丝丝苦涩。
“当初那样讲,不过是权宜之计,免得引人怀疑罢了,夫人不必太过挂心,至于那柳家姑娘,实非我会心仪之人!”邢默山言简意赅道。
姜芷萝轻笑。
“你倒是直言不讳,不过也是,我瞧那柳家姑娘生得还算标致,只可惜性子粗莽跋扈了些,不是个宜室宜家的女子,等回到青州,我让应爷另给你寻一个德貌双馨的。”
邢默山闻言愈发沉默,没有接她的话。
他犹豫要不要告诉姜芷萝,自己在山路上遇到薛丽娜的事情,以及薛丽娜透露的关于应衍的消息。
不知道姜芷萝得知应衍做了东瀛人的走狗后,会作何感想?
她会恨他,还是会相信他呢?
该是会相信他的吧!
邢默山不禁暗自苦笑,以姜芷萝对应衍的爱,哪怕他真的做了汉奸,只怕姜芷萝也会认为他有难言的苦衷。
“……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应爷归降了东瀛人,你会怎么办?”邢默山细声问道。
他隐约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噗通,噗通,那是对即将迎来的答案的期许,哪怕所谓的答案,其实一开始便早已经注定了。
许久没听到姜芷萝回答,邢默山转头去看她,却见她微阖了双眼,有极轻却平稳的呼吸声,掺杂着语声若有似无的传来,几不可闻。
邢默山轻叹了一声,收回望向姜芷萝的目光。
他平躺在地铺上,裹紧了身上的棉被。
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缘故,他觉得今夜似乎格外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