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说那这个不算呼应啊,他不是怕这事吗?他还是没有韩愈的胆子大。其实不然,韩愈曾经对他有一个评价,说自从柳宗元到了湖南以后,所谓衡湘以南,读书的人都纷纷地向他求教。柳宗元也纷纷给予他们指教。就这么说吧,柳宗元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少年成名,文章独步天下,已经有很多的人拜他为师,他也给大家指导写文章的那样一些方式和方法。那么现在被贬永州之后,当地的人和周围的人,也都不远千里甚至不远万里地去向他求教。他虽然不愿意背负一个勇于为师的名义,但在实际上,他用自己的行动呼应了韩愈的要为人师,要把这种古文的运动,通过指导学生,传布给更多的人。如果他害怕的话,他可以完全不接受这样的事情。所以,以他当时的政治的境遇是那样地艰难,但是他依然在遥远的南方,呼应着,用自己实际的行为和行动,呼应着韩愈的号召,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觉得他们俩真是声息相通。我经常就在想,两个真正的思想家,两个真正的为这个时代而思考的人,他们究竟是怎么沟通的?他们其实并不需要那些明显的承诺,他们并不需要赌咒发愿。他们需要的是什么呢?是内心思想的默契,而思想的力量是巨大的。
画外音:
作为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文学理论家,柳宗元与韩愈在文学观念和文学创作上,常常有着“心有灵犀”的默契,但两个人的交往也并不都是风平浪静。唐宪宗元和九年,即公元813年元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柳宗元给韩愈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对韩愈冷嘲热讽,言辞激烈,态度强硬,毫不留情。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柳宗元如此大动肝火,韩愈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吗?他们两个人的友好关系会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呢?
康震:
大家可能说,你看你讲的“韩柳”,这关系这么好,误会都消除了,那看来他们两个人之间,确实是彼此共同前进,彼此共同地互谅互让,关系是非常友好的。我跟你说,如果两个思想家之间,永远都是你好、我好、天气好、大家都好的话,他们不会有真正的思想火花的。他们两个人之间,那要真的争论起来,也是唇枪舌剑,你不让我,我不逊你。
我这儿讲一个故事,唐宪宗的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朝廷给了韩愈一个比较实在的官职,他原来不是老在国子监里边做博士吗,那是一个又穷又没地位的穷官。现在让他做史馆修撰,而且是首席修撰,就是负责修国史的史官。品级提高了,待遇提高了,地位也提高了,按照我们平时对韩愈的理解,那就大刀阔斧开始干起来,恰恰相反,韩愈接到这个任命之后,噤若寒蝉。为什么?其实说起来,道理也不复杂。做史官的第一要素,是要尊重历史,是要实事求是。但你要尊重历史,要实事求是,你写的是国史,对待国史,皇帝的看法和宰相的看法,跟你能不能完全一样呢?不可能一样。你是坚持真理呢,还是坚持皇权呢,还是坚持权力呢?这样一种巨大的矛盾,在韩愈的内心反复地翻滚着,所以这是他不愿意做史官,或者畏惧做史官的一个根本的原因。
当时有个姓刘的秀才,给他写了一封祝贺信,他给这刘秀才写了一封回信,说他自己的心情,捎带手地又“复印”了一份,给柳宗元寄了一份。他在这封信里是怎么说的?你想都想不到。他说:
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
我告诉你吧,当这个史官,要不然要遭到上天的惩罚,要不然就惹来人祸,这可不是好玩儿的,我很犹豫,干不干还两说呢。他举了一些例子,他说什么,他说孔丘治《春秋》,孔子治《春秋》,这是一部史书,可你看孔丘什么下场,周游列国,惶惶如丧家之犬,最终还是怀才不遇。左丘明写《左传》,落什么好处?眼睛瞎了。司马迁写了《史记》,落什么好处啊,遭到了宫刑。他举了好几个例子,来说明修史的人,不遭上天的谴,便遭人祸。他说朝廷给我这个位置,就是看我年纪大了,想着好歹给我个位置,让我能够享受一些俸禄,就足矣了。现在大唐建立以来有这么多的人才,这么多的杰出之士,哪是我一个人修史能修得过来的呀?咱们这个史馆里头有这么多的有才能的人,你刘秀才就是一个,我看你就挺不错的。不一定非得我来干这个事,别人都能干得了。
就这个,给刘秀才一封信,这信,“复印件”又给了柳宗元一份。柳宗元一看,那是相当地生气,说这还是你韩愈吗?说出这等逊色的话来,你怕什么怕呀?他就没客气,说什么呢?说接到你的信,“私心甚不喜”。接到你的信看了,非常不高兴,一丁点儿都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啊?说,难道说你认为宰相让你做史官,就是为了给你个头衔,让你干领俸禄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你不应该在那儿待着。你不觉得惭愧吗?用着公家的纸,用着公家的墨水,是不是?然后呢,给别人写点墓志铭,挣点小钱。你用公家的东西,挣自己的私份钱,你惭愧不惭愧啊?我建议你早点从那个位置离开,你别干了。这是第一个意思。
第二个意思是说什么呢?说你不是怕吗?你怕得要命吗,要不就有天刑,要不就有人祸。那我就想不通了,你现在做的是史官,没错吧?有一天你要是做了负责监察的和负责审判的御史中丞,那该怎么办呢?那些官可都要大大地得罪人的,你难道到时候能够心安理得地坐在那儿,吆喝来吆喝去地,吃着好吃的,看着好看的吗?再者说了,你要是再做了宰相呢?我告诉你,宰相是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的。那你得罪人不是更多了?那你不更活不了了吗?那你不是怕得要命了吗?你还怎么往上爬啊。这是他说的第二点。
第三,就是说,你举了好多例子,孔子啊,司马迁啊,左丘明啊,他说我告诉你,孔子怀才不遇不是因为修《春秋》修的,他就是不修《春秋》他照样怀才不遇;左丘明眼睛瞎了,那是生理上的问题,跟他修《左传》没关系;司马迁受了宫刑也不是因为他修了《史记》,而是因为李陵的案子,他发表了不该发表的意见。你说的这些,根本跟这没关系。柳宗元说了一句话,很要命,说什么呢?说:
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柳宗元《与韩愈论史官书》
我告诉你,你不是怕遭天灾人祸,你是不想再坚持自己的理想了。你把这官看得很重,你把你的理想看得很轻,所以,说这话的人,就不是韩愈,这就不是你的做派,你应该感到惭愧啊,是不是?你都放弃理想了,你拿那天灾人祸在那儿说事,你说你能说服自己吗?你还说什么有的是人才来写这些传记,大唐这么多人你怎么写得过来,好,你不写,他也不写,他他也不写,那唐代的历史由谁来记载呢?由谁来记载?你韩愈不是一个坐得端、行得正、敢发表言论的人吗?如果说现在连你韩愈都已经变得畏畏缩缩了,你还指望这个世道上谁来做这个公正的史官呢?我觉得,你也甭在那儿耽搁事了,你要是还在这儿犹豫呀,麻溜儿的,趁早,你把这官辞了,回家吧。
柳宗元在这封书信里头对韩愈是毫不留情,因为这里边牵扯到一个本质的问题,做史官,第一要务是什么?要尊重历史的事实,要记录历史的事实,完全尊重历史而不是尊重权威,更不能够被权威所压倒。所以,柳宗元是一语中的,关键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坚持自己的原则,能不能坚持你的理想,能不能坚持你的信念,如果这些你都不能坚持,第一你就不是韩愈,第二你更不会做史官,第三,回家抱孩子去吧。
所以你想想看,什么是真正的朋友,那歌里唱得好啊,“朋友一生一起走”,怎么才能一起走,就是作为韩愈和柳宗元这两个人,他们的朋友的方式,跟一般人可能是有所不同,那就是说,必须要说真话,必须要说警醒对方的话,必须要说一些让对方清醒的话,必须要说出一些让对方吓一跳的话,这样的话是什么话呢?是真话,是心里话。天天在一起打哈哈,是不可能出现真正的思想的火花,也不可能成为在中国历史上留下青史的、这样的思想家。所以我为什么说,不管是柳宗元是否被贬,也不管韩愈是否发达,只要他们还在坚持真理,坚持原则,坚持自己心里边的理想,他们就会永远是朋友,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那说到这,大家可能说,唉呀,这柳宗元一贬贬这十几年,也真不容易过,我们就很想了解一些他生活方面的细节,我们很想知道,这个很高尚的思想家在平凡的生活当中,是怎么解决一些具体的困难的,我们很想了解一个思想家在艰难的处境当中是怎么生活的。所有这些,就要等到下一集,再给大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