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音:
柳宗元被贬永州之后,精神和肉体都经受了残酷的打击。但他也因此接触到了社会下层。当他深入民间,了解到民生疾苦的时候,个人的荣辱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他只能拿起笔做武器,毅然将目光投向社会的下层,为一系列小人物写文章写传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捕蛇者说》。他写这些文章和传记的目的,就是要通过小人物的经历,来反映社会的大弊端,从而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和自己从未低头的革新精神。那么,除了《捕蛇者说》之外,柳宗元还为哪些小人物写过传记呢?他又从中揭示了唐朝什么样的弊政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康震继续解读系列节目《唐宋八大家》之《柳宗元》第六集《小人物大道理》。
康震:
今天这一讲,我们先从毒蛇开始。这关于毒蛇的故事,也是柳宗元写的,就是非常著名的《捕蛇者说》。说永州这个地方产一种毒蛇,黑底白花的,剧毒无比。草、木、人、畜,碰着就死,挨着就亡,特毒。可是这个毒蛇啊,它有一个很大的一个药用价值,你把这蛇抓住之后,拿回家里头,洗剥洗剥,挂起来给它晾干了、晒干了以后,能治麻风病这样的疑难杂症。蛇它死了它也有绝活。朝廷知道这个蛇的好处,就下令,你们定期要给朝廷上贡这种毒蛇,这黑底白花的蛇。当然作为报偿,作为奖励,凡是抓着蛇的,上交了蛇的,你就可以免除当年的租税,苛捐杂税。所以你看,要么你就是交税,要么就是冒生死的风险。
在永州当地,有一个姓蒋的这么一个农民,柳宗元采访过他,这个人祖宗三代都是干这个活的,抓这个黑底白花的蛇,他爷爷就死在这蛇的上头,他父亲也死在这蛇的上头,他自己已经抓了十二年了,好几回都差一点就死在这毒蛇的身上。谈起往事,这蒋先生面有忧戚之色,也是非常地伤心,也是非常地苦恼,他就是再会抓蛇,那蛇总归不会听他的,该咬你还得咬你。柳宗元很同情他,说你看,老蒋,既然你这么痛苦、这么害怕,我好歹也是在永州是个官对不对,我跟他们说说去,恢复您的苛捐杂税,咱不干这个脑袋拴在裤腰上这买卖了,太危险了。这老蒋本来面有忧戚之色,一听他说要给他换回去,改成交苛捐杂税啊,不是忧戚之色,脸上都有死人的颜色了。说不弄这个,您与其让我去交苛捐杂税,不如让我还干这个冒死的买卖。哎,柳宗元说你这人还奇怪了,你不是说这活干得你自己觉得很危险吗?很冒险吗?给你换你还不答应。(老蒋)说哎,您不知道啊,有所不知。我给您提供一组数据,你就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恢复到苛捐杂税的状态了。想当年,跟我爷爷住邻居的人,现在十户人家里头连一户都找不着了,跟我父亲住邻居的那些农户,十户里头连两三户都找不着了,跟我住一块儿的,现在十户里头连四五户都没有了。这些人干嘛呢?有两个前途:第一,受不了苛捐杂税之重,被迫背井离乡,跑了。第二种什么呢?在苛捐杂税的压榨下,死了。我在这一年当中,按朝廷的规矩,只用抓两次蛇,也就是说我一年当中有两次玩儿命的时候。可是我的邻居们每天都在玩儿命,整个这一年360多天,天天都在玩儿命。我跟他们比起来,那就已经过的是神仙日子了,我活得已经够长的了,我死得已经够晚的了,我怎么能换这个呢?您这账你得这么算啊。柳宗元一听,这么回事啊,哎呀,就想起孔子说过的一句话,叫“苛政猛于虎”,那种残暴的政治、残暴的政策,是比老虎都要凶猛的。可咱们这得换一句话说,就是唐代的这个残暴的政治、残暴的政策,以及执行这个残暴政策的残暴的人,他们也是比毒蛇还要歹毒、还要可怕,他们甚至比死亡更可怕。所以你看,我们在这位老蒋的身上就看到了唐代当时政治和政策的一个缩影,通过他,我们就感觉到当时的老百姓生活在怎样的状态当中,苛政猛于虎,甚至苛政毒于蛇。那可能有的人就问了,说康老师你这个说得也不确切,我们知道唐朝是个什么社会,唐朝在中国古代社会,那都已经算是很辉煌的一个王朝,出现了很多的明君,出现了很多的好官,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勤政的官、天天为民所思的官,这样的官就一定受老百姓欢迎吗?他们所做的事情就一定有益于老百姓吗?换句话说,他们做的事的效果就一定好吗?有人说,不一定。这话还真不是柳宗元说的,是什么呢,是柳宗元笔底下的一个小人物说的。
画外音:
相比于当年风华正茂、仕途通达,被贬永州的柳宗元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生活在社会下层的人们,他在对这些小人物寄予无限同情的同时,也从他们的经历中看到了深刻的社会危机。作为文学大家,柳宗元只能通过自己的那支笔来表达自己的想法,那么他的下一个主人公又会是什么样的小人物呢?
康震:
这人姓郭,什么名字现在想不起来了,他有个生理上的特征,他是个大驼背,他特别严重的驼背,不是驼一点,整个那个背、那个脊梁骨全都隆起来,像骆驼一样,大家就着这种形状叫他“橐驼”,就是骆驼的背的意思。他这个人自己想得很开,他说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很符合我的外形特征,我认可,就要这名字吧。他种树种得好,为什么种树种得好啊,成活率高。这京城里头啊,有钱的人要造个园子啊,要种点果树,他种的树枝叶繁茂,而且结的果又大又多,很多的同行,一块儿栽树的、种树的都觉得很奇怪,怎么他这树就种得这么旺,成活率就这么高?是吧,结的果就这么多?也都想从他那儿偷点技术。没门儿,一点戏都没有。有人就问他说,橐驼呀,您这树怎么会种得就这么好呢?橐驼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个种树吗?没什么特别的秘诀,说到底就是两条,说:“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
总的一个原则,就是顺应这棵树本来的规律,让它去生长,不要强拗它。他具体怎么说呢,他说就这两条,第一,这树的根很重要,这个树的根就跟我们人的脑袋一样,你脑袋不养好了,这人就废了。树也一样,根要养好。根怎么养好啊,土要培好,要用原装的土,那土要给它拍瓷实咯,土要给它拍均匀了,让根部处在一种松弛的、舒展的状态,让它非常地舒服,能够很舒服地生长。根得伺候好了,这是基础。等根弄好了,剩下的事我就不管了,它爱怎么长就怎么长,它本来想怎么长就让它怎么长。人说这也太抽象了,您这说的,那谁还不都是这样长,你这还是不愿意说你的秘诀啊。这橐驼说你是不知道别人怎么养树的,我一告诉你,你就知道我这办法是怎么回事。他说你看那有的种树的,那真是要了命了,早上起来摸一摸那树,看那枝长得直不直,饱满不饱满。刚一回身,又返回来,再摸一摸。有那特神经的,给树皮扒下来,看里头、摸摸里头到底怎么样,还有的可能做得更过分的,唯恐这树长得还是不够快,得拔起来,先看看这根上到底是怎么个状态,是吧?你说这人吧,他真的是爱树,操心这棵树,可是这么个操心法挺吓人的,这就不叫操心了,这叫折磨。你想你这样去干扰这棵树,这棵树光顾着你了,它还哪顾得上自己生长啊。
有人说,哟,橐驼您这树种得我觉得挺有水平的,您这套办法能不能用在咱们政府管理的方面?提供一些借鉴?橐驼很谦虚,橐驼说,哎哟,我就是一个种树的,都不太识字,你问我政府管理我一点都不懂,可有一样,我在我们乡里头,见过咱们唐朝的政府官员是怎么管理的,我跟您说说,您就明白了,这些官员都是好人,一片好心,勤政爱民。早上来了说,哎,赶紧的,该播种了,早点赶紧去种,该播种了,该耕地了。大家说好好好,去耕地。还没过多长时间呢,晚上过来了,又说,该喂猪了,该打农药了,该收庄稼了。说好好好,再去。这儿还没完呢,正吃饭呢,突然又说,哎,孩子一定得养好,得重视教育。这儿饭碗还没放下呢,那儿锣又敲响了,说是要开会。你那功夫都废在这上面了,正经的庄稼活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