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被贬永州的时候,我就没像屈原那么绝望。我要回到朝廷来,重新大干一场。希望汨罗江的波涛不要阻止我的脚步。你看,非常乐观,非常高兴。跟他一块儿回来的,还有刘禹锡等,他们一共八个人。希望在前啊,写了这么多的信,也许就是这些信起了作用。可是啊,世事难料,人心叵测。他们刚回来,才不过一两个月,事情就发生了急剧的转换,一首小小的诗歌,就葬送了他们所有人的前程。这是怎么回事啊?这首诗就是刘禹锡写的,刘禹锡跟几个朋友到长安的玄都观里边去观赏桃花,你就观赏桃花不就完了吗?不行,人家写诗言志抒情,这诗写得好: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刘禹锡《戏赠看花诸君子》
这诗一听就有弦外之音啊,来到玄都观里,大家都是来看桃花的,我进来一看,哦哟,玄都观里这么多新种的桃树,这么多新开的桃花,都是我老刘走了以后,你们才开的吧?这些树都是我走了以后才栽的吧?朝廷上那些新贵们,都是我走了之后才提拔的吧?是不是?我走了你们都发达了吧?你说这不是招事吗?刘禹锡后来在给朋友的信里边,也这么说:
“一坐飞语,如冲骇机”——刘禹锡《谢中书张相公启》
我这个话一说出来,就跟扣动了扳机一样,引起了轩然大波。长安待不成了,皇上是一道诏书,给他们都升了一级,你们都别做司马了,委屈着你们了,你们都做刺史,做首席行政长官,可有一样,比原来的地方再远点,那这还不如在跟前待着呢,是不是?其实你说是不是就是因为这首诗啊?也不是,这首诗说白了也就是一个导火索。刚才已经说了,唐宪宗解这道难题的答案,永远在他手里攥着,这是第一。第二,宰相里头还有好些人都是柳宗元等人当年的政敌,本来对他们回来就意见不统一,这时候正巧出现了“桃花诗”。那行了,你们就到更远的地方赏桃花去吧,省得看见我们这些人心烦。完了,转瞬之间,柳宗元在长安待了还不到一个月,就又要被贬到遥远的他乡,这次被贬还有一个特别麻烦的事,你知道为什么呀,刘禹锡他写这首诗,他贬得最糟糕,他被贬到了播州,就是现在的贵州遵义。当年的遵义,那真是不毛之地啊,当时整个播州的人口还不到三千人,不到三千人。那么这个刘禹锡呢,他的母亲当时已经八十几岁了,这么高龄的老母亲,是不可能跟着他儿子到这么落后的偏远的这个地方去的,那说白了,这次他母亲要是不能跟他一块儿去,母子两个从此就是生死诀别。柳宗元呢,是被贬到广西的柳州,那儿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柳州当时也就是七千多人,都是很贫困的地方,但是总比这个播州好点儿。
画外音:
也许是乐极生悲,或许是唐宪宗根本就没有宽恕的意思,柳宗元和刘禹锡他们因诗得祸,再一次从天堂坠入地狱。广西柳州相比原来的贬谪之地湖南更为偏远,柳宗元的仕途更加黯淡。但是,在得知好朋友刘禹锡被贬播州之后,柳宗元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这是怎么回事呢?
康震:
柳宗元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什么决定啊?他给朝廷写了一封信,说刘禹锡的母亲年纪太大了,以这么大的年龄要跟着他去到那蛮荒之地,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不跟他去,那就是母子生死诀别,这是不符合人道的。我有个提议,我这地儿虽然也差点,但是比起他那地儿,还是强点,我跟他换换,我的母亲在永州早就去世了,我没有家庭拖累,我去播州,他来这个柳州。写信上去了,大家要知道,这可是个危险的建议,为什么,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对不对?你哪有发言提建议的资格,你是个被贬的官员,你还跟朝廷提条件,还换,换什么?五十步笑百步,你以为能好到哪儿去?他这信上去了,朝廷没反应。还好,当时御史中丞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最高法院的院长,裴度这个人,我们多次讲到这个人,他起了怜悯之心,就给唐宪宗说,说你看,这不合适,你给他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到时候他母亲有个三长两短的,朝廷的脸面不好看啊,你得同情他呀。可是你别忘了,唐宪宗有自己的原则,唐宪宗说,他早干嘛去了,作为人子,他做事情的时候,就要考虑到会不会给父母带来麻烦,当初他闹腾的时候,怎么没说孝敬父母呢?现在被贬到播州了,出现孝顺的问题了,没门儿。裴度说,您不能这么说,让人笑话,您正在侍奉皇太后,你也是个孝子,孝子说出这种话来,将来在大臣面前您就没法说话了。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这唐宪宗才说,我其实只是针对刘禹锡说的,并没有针对他母亲的这个话来说,还是裴度了解我,裴度爱护我,可是你要知道,唐宪宗是一个非常智慧的人,他才不会愚蠢到说,你给我写封信,说我们俩换换,我就说那行,我给你去换换,那我成什么了,成你俩跟班了,没门儿。你说要换,这是你的主意,我是不同意换的,我重新给他安排个地儿,这叫皇帝的恩泽,要照太阳,也是我的太阳照到他头上,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所以你看,就这么个事也能体现出来宪宗皇帝的这种手段。不管怎么说,无论是柳宗元的这封信,他的请求,抑或是裴度的劝告,总算使得唐宪宗是收回成命,将刘禹锡改贬往连州,就是现在的广东省的连县,情况能好一点。
说这个故事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现在大家要知道的,在一个人落难的时候,特别像柳宗元在永州已经待了十年的情况下,好不容易要回来了,又被贬,这次被贬地方更远,他的情况比刘禹锡好不到哪儿去,但他却能这么做。韩愈对柳宗元的这个行为有一个高度的评价: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一个人倒霉了,落难了,才能看出一个知识分子高贵的气节。他接着怎么说?说你看现在这街坊邻居、单位同事,平时吃吃喝喝,拉拉扯扯在一块儿,我握着你的手,我拍着你的肩膀说哎哟,咱俩这关系还有得说吗?咱们都是铁哥们儿啊,关系好着呢,是吧,我跟你那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啊,你要是有什么事,言语一声,绝对没得说,拍着胸脯,指天发誓,指地发誓,流着鼻涕,流着眼泪,一边喝着酒,一边碰着杯,一边发下惊天的誓言。
韩愈说:“真若可信”,好像说的跟真的一样。可有一样:
“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皆是也。”——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同样是这帮家伙,昨天还在赌咒发誓,还在一块儿碰杯呢,一旦碰到有利害冲突了,那点利害冲突,好像头发丝那么一点,马上翻脸不认人,不但翻脸不认人,对方要是遭了难,他不但不去救,还在底下给你使绊子,一脚给你踹井里,踹到井里还不甘心,还在里边扔点石头。他说:这样的小人,现在比比皆是。
“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这种行为连禽兽都做不出来,那做出来的人就是禽兽不如。他们这种小人,这种禽兽不如的家伙,要是听到了柳宗元的做派,柳宗元这种气节的表现,难道不感到惭愧吗?你看我们前面曾经讲过,韩愈跟柳宗元曾经有过误会,而且这个误会,还是比较深的,要跟我们一般人就想,这误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除呢,可是你看,在对待柳宗元这个行为上,韩愈给出了明确的评价,所以我们觉得,不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为柳宗元的做法而感到深深的感动,也为韩愈的这个评价,而要喝彩,这才是真的朋友,这才是真正的有气节的君子和读书人。
所以我们就在想,柳宗元一直梦想着能够回到长安去,这对他来讲是一道很难解开的难题,但是呢,当刘禹锡――他的朋友遇到危难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让出了自己也很可怜的,似乎是能稍微好一点的利益,把它让给自己的朋友,他回不了长安,这道题解不开了,但是他这个行为,又解开了他人生当中一道非常重要的难题,那就是面临困难的时候,面临危难的时候,究竟应该怎样对待道德,究竟应该怎样对待朋友,究竟应该怎样来对待气节这两个字。
现在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柳宗元是百分之百回不了长安了,只要唐宪宗还活着,那道题的答案,就永远攥在他的手里,那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看着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就这样穷困潦倒的,最后就死在了穷乡僻壤,到底谁能够解救他,谁又能够拯救他的灵魂呢?我们下一集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