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远来是客
池邻儿下了马车,掸了掸衣服上旅途所沾染的灰尘,然后抬起头,目光从左至右扫了一圈,所有人却并没觉得他有丝毫失礼。目光最后停在了常乐脸上,常乐不由向后退了半步。
池邻儿对着常乐微微笑了,真像个豆蔻年华的女孩,旋即他收起表情向着众人行了个官场礼,道:“盛名无虚士,虎父无犬子,侯爷风采不减当年,座下二子又已经是英雄少年。盛州池邻儿,拜上了!”
池邻儿的声音是男人的低沉,但任他神情庄严,一丝妩媚却还是透了出来。
常柳和常卫介向他点头示意,但并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士兵在内,都知道他并不是正主。但他仿佛浑不在意,他一边钻回他的车里提出一个大木箱,一边对着大马车喊道:“哥哥,我们已经到了,可以下车了。”
池铭好似挺在意他弟弟的话的,迟迟不肯下车的他终于走了下来。
常卫介看着一寸寸从车里下来的池铭,从那双刺着金丝的靴子,到束起来的墨发,常卫介似要把他看入骨骼一般。
而直到池铭下车后,众人才将他看了个究竟,他比普通的成年男子高了近一个头,但由顶至踵却不见分毫疏狂,这既源于他父亲的家教,也来自他母亲的血统。池铭的脸如同刀砍斧凿一样深刻而英挺,只看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相信,这是一个让人信任的人。池铭向着众人行了个官场礼,不缓不急地道:“常伯父,许久不见了。”
常柳郑重地向他还了礼,道:“确实已经10多年了,当初见你时,你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不过那时候你就已经是勇冠三军的小怪物了。”
池铭笑道:“伯父哪的话,那时候侄儿什么都不懂,要不是伯父关键时候斩下了‘往生剑’的脑袋,我这条手臂早就成了畜生的口食了。”
“贤侄严重了。这儿风大,我已叫人备了酒席,不如我们进去边吃边聊?”
“恭敬不如从命!”
常柳说着就将池铭请了进去,池邻儿提着大箱子跟在他哥哥身边,大脑袋摇摇晃晃,却连腰部都够不着。
一直站在身边一言不发的常乐终于说话了,他拉了拉常卫介的袖子,说:“哥哥,你们这么羞辱那个金丝雀,他怎么一点也不生气?”
常卫介一脸疑惑:“我们羞辱他?”
“是啊,你,爹,还有这儿所有的弟兄们,都向看着怪物一样看他,他为什么一点也不生气?”
“常乐,你怎么又开始说奇怪的话了,”常卫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过是个侏儒而已。好了,我们进去吧,梓琪已经在宴厅等了好久了。以她的性子,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生气了!”
常乐跟着他哥哥走向宴厅,心中却涤荡万千:为什么哥哥甚至都没有觉得自己羞辱了那个人,爹应该也没有这份自觉吧?可这是为什么?
“常乐,待会会有一场比武。池家那边好像会派出一个外姓人,是个新神。虽然他是外姓人,却是个难得的好苗子。我和爹决定让你和他放对一场,以你现在的实力和他还有一段差距,不过你年纪比他小,输了也不丢人。你就在这场比试中好好学习一下经验……常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常乐点点头,心思却不知道在哪里。这样不带心神地走着,却突然撞上了什么。那个“东西”好似又硬又充满弹力,再加上常乐心思不在走路上,一下子就仰天摔了一跤。而等他意识到自己摔倒了,则又是好一会之后的事情了。
他揉揉屁股站起来,刚一抬头,就看到一对冷冷的眸子,而后注意到他的衣着,是一件池家样式的衣服,应该也是和池铭一起来的。常乐看着他就是一愣,然后想到原来自己之前是撞到了这个人才摔倒的,刚要道歉,那人却抢在他之前,反问道:“你是常柳的儿子?”
常乐不明所以,点点头道:“是啊。”
那人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那就是了,果然长得就像个废物!”
常乐本来看他是池家人,原来是客,举止间皆放着尊重,可没想到他一出口便是不逊,不由眯起了眼睛,道:“哪来的臭虫?”
那人闻言,冷冷的眸子里腾地涌起了怒意,然而片刻之后怒意便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嘲笑。他向常乐逼近了一步,道:“那我现在就让你知道我是哪来的!”
他话音刚落,右手忽然闪电般探出。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常乐又毫无防备地门户大开,所以一下子整张脸就都被抓住了。那人比常乐年长,却还使用偷袭的伎俩,若在比试中,已经可以被称作下三滥了。
然后光是这样他还不满足,几乎在出手的同一时间,他又一脚踩在常乐膝盖反面,常乐吃力登时就跪了下来。随即那人手上再向外一扯,常乐五体投地般趴在了地上。
这一手来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常乐此时已今非昔比,可却没有临敌经验,连神池都还未引动,就让对方给打趴下了。
那人看了地上的常乐一眼,道:“真是个废物!”
说完,他便大步向宴厅跨去。
常乐隔了好一会才从地上爬起来,等他到宴厅时,其他人都已经入座,他哥哥也已经入座了,看来大线条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刚才被人修理了一顿。常乐在下首坐了下来,他身边是一个很高的女子,妆容精心,长发巧妙地盘起,以钗筑基,以珠作饰,仿佛是谁挥毫做了丹青。这个人就是他的姐姐常坞。自从他母亲过世之后,姐姐就是整个常家最擅礼数的人了,家里各方访客,都由她一一过问。
“这位就是待会要和犬子比试的陆湘南了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常柳望向坐在池邻儿下首的一名少年。
常乐也望向他,瞳孔顿时收敛如针尖。
这名少年就是刚才对常乐出手的人!原来他叫陆湘南。
面对常乐的问话,陆湘南却并不回应,转而喝了一口酒。仿佛并不比常柳放在眼里。
“无礼至极!”常卫介看到他对父亲不离不顾,不由握紧了桌上的酒杯。
池铭好像也为陆湘南的失礼不满,瞪了他一眼,然后说:“不过是个无知小儿,还望令公子待会好好教教他,好让他见识见识这世上的天外天,人外人。”
常柳连连摆手:“只怕要叫你们看笑话了,我这小儿子吟诗弄画确是一把好手,可这正经事,就一样也不成了!”
常柳一向耿直,这回也不怕漏了自己的短,把常乐的那些个毛病一股脑都说了出来。不过这些话却让池邻儿留意上了,他淡淡道:“有人傲骨铮铮,有人一往情深,这世上哪有什么是正经事,又有什么不是正经事。”
这句话谁说都行,就只有这不学无术的金丝雀说出来,倒像是要给自己开脱了。众人不由暗自啧啧,池邻儿却浑不在意,自饮自酌。
陆湘南依旧将众人的话当做耳旁风,而他也注意到了入席不久的常乐,于是直勾勾地望着他,嘴角带着笑容,好似在挑衅。
常乐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但此时父亲、哥哥姐姐均在,他也不好发作。
陆湘南看到常乐没动静,玩弄之意更甚,他喝了一口酒,然后又做出“废物”的嘴型。这样戏耍了一会儿之后,他还不满足,又对常乐露出了意味深厚的笑容,好似在说:好好看着,好戏开演了。
然后陆湘南收起笑容,忽然把酒杯砰地砸在桌面上,抹了抹嘴巴,站起身来大声说:“两位哥哥,你们就别替他们说话了,10年前也许他们常家很威风,现在却不过是强弩之末。待会你们就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把常柳那几个儿子一个个打趴下的……”
“坐下!”池铭一声断喝,声音不算响,却似在满屋子激荡不休。
听到池铭的声音,陆湘南知道自己有点玩大发了,碍于面子他想狡辩“可是哥哥……”但话刚说出口,却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身子不由颤抖起来,便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喝停了陆湘南,池铭向常柳点头致歉,然后说:“不过我家这小子说话虽然无理,但也只是急着想要领教一下大名鼎鼎的‘兵王’,还请伯父不吝赐教。”
话说到这个份上,常柳也退无可退。可是常乐的实力……
常卫介看到父亲的神色,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常乐肯定不是这个陆湘南的对手,而自己早在数年前就成名,如果让他出战,则不免落个欺负孩子的名头。
“嘿嘿,怎么,不敢了吗?”陆湘南看到池铭约战,便又忍不住叫嚣起来,“什么兵王?什么常家?不过是一群缩头乌龟罢了!”
如同一团火在常卫介胸腔炸了开来,常卫介再也不可忍受,一拍桌案便要站起来,可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常卫介回过头,看到的是常乐那张孩子脸。不过这张脸,却有一股子从来没有过的认真。这张脸说:“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