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逸此时已明白了八分,庄绍年少时流落江湖,垂死路旁,被戏班所救,对那班主的女儿一见倾心,有“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之意,想必从此栖身梨园,紧随珠帘绣幕之内,勾栏瓦肆之旁。
那为何庄绍又得师父传授奇功,还入漕帮成了总舵督管。这两般境况,相隔不啻天渊,个中缘由,关逸便琢磨不透了。
庄绍望着山巅似乎触手可及的明月,脸上血红之色渐浓。夜风凄紧,他笑意低垂,缓声道:
“那一年多,是老朽这一世最欢喜不过的日子。班主是个善人,不惟养好了我的病,还给了我些银钱,让我去做个小生意,也好养活一身。但我早已无亲无故,情愿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哪怕是做扛箱子、赶大车的力气活也好。”
“那日我苦苦求班主收留我,班主却迟疑不定。说来也对,若只是拿几个钱施舍给我也罢了,但若真个将我收入戏班,那便是个长久的累赘。我那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想要从头学那唱念做打,年纪却又太大,成不了器。”
“我见班主不愿收留,正心灰意冷之际,却听得那女子笑盈盈说道:‘爹爹,我看他像是个有些墨水的,不如且收在班里做个文房先生,写些曲子词来看看。若是写得不好,再赶出去也不迟。’”
“我看她的笑颜,竟如錾在心尖一般,这几十年来未曾忘却。只因她这一句话,我才能够留在戏班子里。我原也不是个道学先生,不惟是四书五经,便是诗赋词曲,也多有涉猎。她这一句话倒点醒了我……。”
庄绍微微颔首,目光低垂,似醒似醉,神色极是安详。一头白发点染着斑斑血迹,如枫叶落飘落在秋霜之上,在月光下披散飘拂。
关逸见他神情散漫,好似朽木枯草,心中暗道不秒,正要给他喂食丹药,忽听得一声刺响,一枝狼牙漆翎箭从远处树林中飞出,直往庄绍嗓根上射去,直如一道黑烟。
关逸月光下见得分明,手疾眼快,一抬手抄住箭杆,只觉掌心发热,掌豁生疼,不由得暗叹道:“好快的箭!”
说时迟,那时快,远处树丛中豁拉一声响亮,一道白影破风而出。关逸眉头微皱,也不管那白影来势汹汹,右手扶定庄绍,左手捏着那枝羽箭,往夜风中一阵乱划。只听得几声裂响,散于风中。关逸手中那枝漆翎箭顿时裂为数段,一一坠落。
此时那白影才到关逸身前。关逸更不搭话,左掌劈出,与那白影对了一招。只听得一声闷响,那白影抽身便退,倏忽数丈有余,起落转折一气呵成,几不可分,唯有衣带风中响震。
关逸把庄绍护在身后,冷笑不语。
那白影站定身形,月光下看时,却是一个俊朗青年,不过二十一二岁,双眉入鬓,凤眼朝天,傲立风中,姿容颇盛。
只听得脚步声密密麻麻,树林中一排排漕帮帮众,身披鱼鳞皮甲,手执弓箭刀枪,次第而出,各依方位,排成阵势。队伍穿插转折之际,只听得甲叶泠泠,更不闻半点言语之声,也不见半点凌乱之相,肃穆齐正,端严威猛。这帮人依着山林形势,列成军阵,器械形容皆十分规整。
头一排尽是刀牌手,第二排尽是弓箭手,第三排尽是长枪手。漕帮军容,怎生模样?有赞为证:刀映寒霜秋色晚,牌描烈火夏萤长;弓梢斜露鱼袋外,箭翎密攒兽壶端;龙缠墨杆金细镂,虎吞雪刃银暗錾;羽林声价传天下,不及草泽满燕山。
这一伙漕帮帮众,虽只百十人,却俨然有千军万马的威风气派;进退分合之间,灵动和谐,又宛然如一人。
关逸微微讶异,暗叹漕帮经营数代,竟有如此气象。又听得一声唿哨,阵列豁然中开,甲片震击,铿锵凌烈。一个中年书生走到阵列中间,幸而庄绍已经昏迷,不然定是目眦欲裂。这书生正是漕帮总舵提调使唐允刚。唐允刚在弓箭手阵列之前,刀牌手阵列之后站定,右手一抬,阵形立时合拢如初。
关逸见漕帮帮众进退有度,行伍分明,衣甲兵刃全不似江湖帮派,倒有九分像是一枝久惯厮杀的精兵。
只见唐允刚满脸含笑,问那白衣青年道:“石公子,可有话说?”
那白袍青年冷笑道:“你等把他说得如天神一般,我看也不过如此。石某出手,几个虫蝇罢了,自然无事……”
那一个“事”字未等说完,音调急转直下,渐不可闻。那石姓公子面色如霜,盯着白袍下摆几处破洞沉默不语。
关逸笑道:“司命教的尾后针虽好,却伤不得我这虫蝇,只恐蛰了养蜂人。”
那石公子一听,脸色越发苍白,身子晃了几晃,似要怎样,终究没有怎样。
原来石公子先在树林中暗发一箭,未收实效,已是丢了脸面。现身之后未及与关逸交手,先又施放“黄蜂尾后针”这等歹毒暗器。尾后针本是北疆奇毒抟练而成,细如发丝,长无三寸,入肉即化,伤人害命无形无迹,却又被关逸识破,以箭杆一一挑开。劲道相撞之下,箭杆断成数截。
石公子见又不奏效,只得近身格战。与关逸交手一招,但觉关逸掌力平平,不似漕帮众人所说那般骁勇,更不合先前接狼牙箭、破尾后针的凌厉手段,只恐有诈。他素来谨慎,未敢进逼,立时收掌后退。
也亏得他生性多疑,才躲过一劫。原来关逸明着与他对击一掌,暗地里却逆运揽月功,将掉落的那数截断箭无声无息地震向他双腿。关逸乃是一心二用,加之修习揽月功时日尚浅,只有三分力道与他对掌,倒有七分力道暗处伤人去了。
他若不立时退走,顷刻之间两条腿就要血肉模糊,如今却只将白袍戳破。他初时不知,说话时才发觉,顿时心惊胆战,后怕不已。见关逸出言嘲讽,欲要厮杀,又见关逸高深莫测,终究没有上前。
石公子能以暗器震断箭杆,若以功力而论,自是同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是遇着关逸,却也是时也命也。
白袍公子将关逸上下细细打量一番,偏过头去,开口道:“在下石溪亭。此时月圆未缺,兄台若肯高抬贵手,玉成小弟这桩生意,小弟不胜感激。”
关逸见他言辞谦逊,微微吃惊,暗道:“这人倒有些意思……看他也是个眼空四海的人物,不料如此能伏小作低。”
“庄兄为漕帮奔走一生,尽心竭力,却遭此无妄之灾,关某实感不平。只消兄台讲明庄前辈罪状,待剖析明白,关某自当负荆请罪,任凭责罚。但若讲不出来,”关逸肃颜正色,“既已插手此事,一身尚在,关某便绝不袖手!话已至此,还请兄台讲明庄前辈罪状,好使关某有以决断。”
石溪亭也不回答,只是问道:“兄台夜赴虎穴,劳碌奔波,置身刀剑丛中,只因不平?”
关逸笑道:“只因不平。”
白袍公子沉默良久,唐允刚却远远叫道:“众兄弟听令!庄绍外结朝廷,内树私党,意图覆灭我帮,我等世代受漕帮大恩,当以死效力,铲除奸佞,誓不姑息!”
关逸嘿嘿冷笑,只把双眼盯住白袍公子。
那公子慨然摇头道:“兄台既为志士,石某也不相欺。庄绍实无罪过,但不得不死。如今兄台已处绝境,在下也不想与兄台为难,还望……”
关逸三两下解开缠带,将庄绍腰并腰紧紧缚了,右手执定单刀,笑道:“兄台,你有些意思,只可惜你我相遇非时,不然,关逸定要与你痛饮几杯。话已说尽,不必多言。”话音未落,只听得那白袍公子飘身后撤,厉喝道:“放箭!”刹那间弓弦响震,风声骤紧,树林外箭矢如雨,一时连月色也晦暗数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