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下午三点多,顾然和何子奇领完证从民政局赶回医院。当晚九点十七分,何父心力衰竭经医生抢救无效后宣布死亡。
顾然不假思索地退掉回家的车票,留下来帮忙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宜。
准备后事的过程中,何子奇的大伯和大伯母忙前忙后,出了偌大的力。只是在何父的葬礼上,何子奇的堂哥行跪拜之礼时,何子奇母子同时移开了目光。
再稍迟,刘文浩也来了。他庄重地对着何父的灵位鞠躬行礼,礼毕,走到何母面前肃然说道:“伯母,请节哀顺变!”
将将过去几天,何母仿佛衰老了十岁。丈夫的离去也带走了她身上的活气,此时坐在灵堂上的这个中年丧夫的女人,神态木然,俨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透着苍凉的气息。即便如此,任谁都能一眼看穿她木然背后强装镇定的悲怆。
何母木愣愣地看了一会刘文浩,其实细究起来可能也就几秒的时间,但这静谧的几秒钟,落在何子奇和顾然眼里,却足够刮起一场惊涛骇浪。结果,何母轻飘飘回一句,“谢谢你能来。”
顾然冲刘文浩打眼色,对方回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什么都不说,唯独退出去之前看了一眼何子奇,千言万语尽在此中。
待一切后事均已完毕,年关已过。顾然先前跟公司请多一周的假,赶回家呆了几天刚出来,过两天便要回去上班了,这晚她特特过来陪何母吃饭。七点多用过晚饭,何母说想到附近的公园溜溜弯,顾然于是帮她加件外套,陪着她下去了。
她们走得很慢,半个小时才从楼下走到公园的中心湖边。湖畔有个亭子,里边坐着两位老人正一边打毛线一边闲聊,姿态悠闲。许是受她们气氛的感染,何母难得露出一抹笑意,说:“我们也过去坐坐。”
这几天南方都有些回暖,是故此时的室外气温还算怡人。顾然看着何母渐渐回来的精气神,心里也隐隐高兴。
何母靠在围栏边,望着湖面上追逐嬉戏的几只小鸭子,面容安详。少顷,她回转头对顾然说:“然然,民政局应该已经放完年假回来上班了吧,明天你们去把本子换了。”
顾然微笑着说道:“好,我们明天上午就去。”
何母拉起顾然的手握在手心,感慨道:“然然,多亏你,他爸走得很安心。我们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顾然摇摇头,眯着眼笑道:“阿姨,子奇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二老也是我特别尊敬的长辈,平时受你们照顾颇多,我很高兴自己终于能够帮上一点忙。所以,我们不提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好吗?”
何母拍拍顾然的手背,轻叹一声,“好,不提,都不提了。”思忖片刻她又说:“然然,我想认你做我的干女儿,你愿意吗?”
顾然猛地挺直身子惊喜道:“愿意,我当然愿意。那从现在开始,我就叫您干妈了。”
“欸。”何母清脆地应一声,怜爱地拍拍顾然的脸颊,说:“子奇能有你这个朋友真是他的福气。”
顾然皱皱鼻子,“干妈,您儿子可不是这样想的,他老说我能交到他这个朋友是我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何母骤然一顿,险些喷笑出来。还别说,经顾然这么一打岔,她原本甚是感触的心情再也矜不住,豁然开朗了不少。
闲适的时间总是走得轻快,夜色愈深,公园里的人也渐次散去。顾然看一眼天色,站起身,准备提议回去时,何母猝然叫住她。
顾然疑惑地看着何母,“干妈,怎么啦?”
何母拉她重新坐下,迟疑半会,才幽幽说道:“然然,你跟我说说他们两个的事吧。”
顾然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已方寸大乱,即便先前早有猜测,她仍然被何母的直截了当吓一跳。“干妈,您都知道了?”
何母苦笑,“他们两个一起住了那么多年,我若还没猜到点什么,也太说不过去。”
顾然讪笑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何母安抚顾然说道:“我不是怪你们隐瞒我。现在他爸也不在了,没什么好顾忌的,我也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古董。我只是想知道,这些年跟子奇在一起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然然,你不要有负担,知道什么说什么就好。”
顾然点点头,斟酌一阵,俄顷,开始娓娓道来。“他叫刘文浩,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除此之外,我们还同时都是书法镌刻协会的理事。当时,子奇是我们协会的副主席,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说起往事,顾然颇为感怀。“其实一开始我对文浩是有一点点好感的,因为我们同班,又都在一个协会里,同进同出的机会很多,平时也不见他跟其他的女孩子有什么来往,我当时还想,也许我跟他之间会有什么发展也说不定呢,结果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和子奇在一起了……
“这么多年看着他们一路走过来,我比谁都清楚,他们太不容易了。平时两个人出去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么闲言闲语传到二老耳中,特别是叔叔……
“干妈您可能不知道,自从干爸进了医院,你们提心吊胆的,文浩一个人在家里也是几天没合过眼。他担心子奇,担心您,特别想过来看看,又怕您看到他不高兴……”
听着顾然的讲述,何母瞬息怅然若失。
其实,但凡为人父母者,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平安顺遂,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踏踏实实地找个对象,结婚生子,白头偕老。但人生不是加减乘除理所当然的算术题,它有偏颇,有误差,有不尽如人意的世情人心,更有人力所无可抗衡的现实因素,譬如何父不可挽回的疾病,譬如何子奇与生俱来的性取向。
这些年,何子奇和刘文浩的关系埋在地下,遮遮掩掩,似是而非,她一直心知肚明。她装聋作哑过,也心存芥蒂过,到现如今,千千万万的不释怀却都随着何父的死一并淡化消散去。
她想啊,人活一世,有什么事是必须要做的,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或缺的,又有什么人是无可替代的。无非一碗热汤,一个贴心之人,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以上种种,构成一个家的概念。
作为一名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获得幸福。仅此而已。
这一番思量,何母便没那么郁郁不乐了。忽而,她问道:“那,刘文浩家里知道吗?他们是什么态度?”
顾然闷声说道:“文浩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他是在他小姨家长大的。他小姨自己也有两个孩子,可能……对他的关心也没有那么周全。文浩自从出来工作以后就不怎么跟那边走动了,不过他倒是会定时打钱回去。”
何母嗟叹一声,“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何父过世后,何子奇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就暂时搬回家里来住。这晚他收拾完饭桌去洗漱,捯饬妥帖后又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见两人还没回来,有点担心,拿起手机刚想打电话去问问,人就进门了。
顾然送何母回来,又陪着聊了一阵。当何子奇听闻何母认了顾然当干女儿的时候,眼睛瞪得巨大,俄而后知后觉地说:“这么……突然呐!”
何母挑眉问:“怎么,你有意见?”
何子奇摇头如抖筛,“岂敢!我这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嘛,哈哈。”
何母瞥他一眼,提醒道:“你明天记得跟然然去民政局把本子给换了,知道吗?”
“我知道了。”何子奇说:“那今天也晚了,妈,我先送然然回去。”
顾然立刻说:“不用,我自己搭车回去就好,你陪着干妈。”
何子奇也不坚持,送她到楼下,冲她挥挥手,“你自己小心一点,回到了给我发个信息。”
顾然却没有马上离开,挨近他低声说:“刚才我陪干妈在公园里聊天,她问起文浩的事了。”
何子奇浑身一震,“你,怎么跟她说的?”
“能说的我都说了。”顾然拍拍他的胳膊,“其实说开了也好,反正迟早都要面对的。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看干妈刚才的表情,应该问题不大,你且上去好好跟她说。”
目送顾然离去,何子奇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上楼,当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家门时,果然,看到何母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若有所思。
何子奇犹豫一下,“妈,时候不早了,你要不早点歇着?”
何母扭头看着他不说话,须臾,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淡淡说道:“什么时候方便了,你带他回家吃顿饭吧。”
何子奇不禁哑然,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好半天才喑哑着嗓子问:“妈,您的意思是?”
何母看着儿子这段时间明显清瘦不少的脸庞,既心疼又无力,“怎么,你们还打算一辈子藏着掖着,不让我知道吗?”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子奇急忙解释,“我只是怕……”
“你不用说了,”何母打断他,“你爸都不在了,我身子也还算硬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首先,你得让我见见人吧。”
“妈……,”何子奇几步冲过去,紧紧抱住何母,声音都哽咽了,“妈,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