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式直刺。
天地茫茫唯有一点,苏墨白的沧海剑尖上闪烁着寒芒,从中门直接袭杀过来。吕正蒙在瞬息万变的切磋中短暂的出神,他的身影像是被气流锁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就是沧海剑法的第三式东海扬尘,苏墨白没有用元气激活沧海剑,自然看不到巨大的海浪拍卷岩石的奇观。可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剑,让吕正蒙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念头。他练武也有了年头,不乏见过世家秘传的各种剑法,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道至简而又炉火纯青的剑术。
换句话说,苏墨白让自己与沧海剑形成了浑然不可破的一个整体,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反击的破绽。
为了不让自己被那一剑的威势震慑,吕正蒙左手剑指悄悄往自己腰腹处一点,痛疼从中心蔓延,瞬间就让他清醒了。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可他的右手下意识地从竖直劈出,剑刃在千钧一发之际抵住了对方的剑尖,发出了“嗡”的一声震鸣,双剑分开,他旋即转剑横斩,寒弧逼得苏墨白不得不后退一步。
“十字型的剑术?真是罕见!”李振飞感叹了一声,“要不是吕正蒙用极快的速度让两剑都精准无误的与沧海剑刃相碰,是断然没有办法接下来的。”
沈简摇了摇头,“这下看来吕正蒙真的没学到什么高深的剑法,唯有刚才那一式不错,可殿下既然已经动用沧海剑法,这场比试的胜负已经分出了高下。”
场间的形势又变得胶着起来。自从苏墨白那惊为天人的一剑被吕正蒙用老师指导过的十字斩术击溃以后,吕正蒙似乎惧怕他的朋友从远处加速再来一次鬼神莫测的攻击,当即采取了紧跟其上的态度,一反先前的你进我退,两人缠斗一起,剑影缭乱纷飞。
两人各自单手持剑,你来我往二十余招,都是苏墨白当方面的发动进攻,从上又从下,忽又左忽右,吕正蒙刚才本就失去了先机,加之他又急于近身,一时间竟没有反攻的机会。两人且战且走,院子中充斥着步伐的咔嚓声,在某一瞬间这个声音忽然停下,苏墨白用巧劲隔开天涯,吕正蒙心里一惊,看见他手腕一翻,沧海剑的逐浪纹路在烈日下熠熠生辉,用剑脊压着天涯的剑刃斜上方向他劈来。他想要收剑格挡,可两柄剑交错的时候苏墨白弓步下沉,左手剑指按在剑柄之处,竟然让他用不上力来!
明晃晃的剑刃向他逼近,无奈之下,吕正蒙只能滑步后退,他的天涯被沧海剑擎着,可并不耽误自己用力使它在院中拖行,两人连连后退在某一处停下,院子中剑刃的划痕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
沧海中部的剑刃已经抵在了天涯的剑柄处,吕正蒙深知继续下去必败无疑,左手不再持剑指模样,抱住右拳用力一抽,试图用蛮力像拔一把锈死在鞘中的剑一样。可沧海压在上面不能说纹丝不动,也总要一些时间。
苏墨白的重心都在两条腿上,为了死死地嵌住天涯,他身子前倾半蹲着用尽了全力,看见吕正蒙双手都放在剑柄上,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吕正蒙听到了吸气的声音,他分过一缕心神,用余光向上瞄去,他的朋友苏墨白嘴角笑意更浓了,仿佛已经胜利。两人目光隔着斗笠下的面纱相对的瞬间,苏墨白按在腕处的剑指一送,吕正蒙不再感受到剑上如山岳一般的沉重,天涯剑的限制被缓缓解开,剑刃从地下重新划过弧度回到他的胸前。
只不过还没等到他把剑横于胸前,天涯剑比普通长剑要宽上那么一分的剑身突然传来巨大的力道,是苏墨白趁着剑身上升的那一瞬间轻轻跳起,以蜻蜓点水的姿态以天涯剑为支点,借力跃在半空,再次腾起。纤细的身影在半空中如天神下凡,遮挡了烈日散射的绝大部分阳光,脚下枯黄的竹叶被气流掀飞,沧海剑携雷霆之威劈空斩落。
吕正蒙从天空中那道身影观测到了美感,苏墨白和他的剑术一样优雅。回想从刚才那必杀的直刺之后,他自己已经陷入了巨大的陷阱蛛网之中,每一步都被人料到,而自己也毫不知情向终点走去。
“这就是从小磨砺至今而拥有的武艺么?”他在心里喃喃地说。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挫败。苏墨白轻盈的身影在空中一跃丈许,凌空而下的重压配上他那挥合足以斩开水流的急速,令吕正蒙几近窒息。这还是苏墨白没有使用元气,不然他早就溃败不成军。
亲身面对这样凛冽的剑锋,吕正蒙终于收起了心中所有的自满。原来中北城真的是一个小地方,那里令人尊敬的贵族在东土这个地方就跟乡野富绅一样,根本不值一提。他在那里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就名列前茅,可和真正的世家子弟比试,他方方面面还是要差得远。
剑锋落下的那一刻他屏住呼吸,在连山般的威势下逆光而上,吕正蒙没有放弃,他反而看开了,大吼一声也不去想胜负如何,他只想着能接下来这一式就好!
两柄剑相接的交响十分清脆,苏墨白从天而降巨大的风压让铺在地上的竹叶在风中狂舞,一柄乌金色的光芒盘旋着刺破这道帷幕飞出,斜斜地插在大地。尘埃四起,吕正蒙瘫坐在地面。
“我输了。”吕正蒙垂下了头。
这下他倒是没有太多的丧气感,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只不过这一次交手,他终于明白了,以前那些在吕氏所谓的武艺和街头斗殴没有什太大的区别,这才是真正的比武——身法精妙、剑术超然,两个人都是优雅和犀利的。
只不过还没等吕正蒙继续神游,左臂剧烈的刺痛感让他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冷汗,左臂几乎没有知觉了。他连忙捂住左臂,有些吃痛。
“你的手没事吧?”苏墨白焦急的就去拉他。
吕正蒙握住了苏墨白伸过来的手,这才摇晃地站起。他的左臂右臂都在从天而降的剑势下受了不小伤,尤其是他的左臂,又隐隐作痛了,让他不仅想到了亡命之旅时那副狼狈的凄惨模样。
“我没事。”吕正蒙有些心不在焉,但态度还是很认真的,他看向苏墨白,“谢谢苏兄了,这一战,让我看到了自己的缺点。”
这下倒是苏墨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后退一步,摆手道:“哪有什么,就是随便玩玩而已了。”
吕正蒙走到几丈之外,拾起天涯,在苏墨白不解的目光中回到原地,将剑刃向下握拳而出。苏墨白如梦初醒,一如先前切磋之礼时与他抵拳,只不过这回他的手腕是向下的了,天涯与沧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十字。
两人都能感觉对方手心的温度,对视了一眼,吕正蒙与苏墨白同时轻轻一笑。这下,吕正蒙突然明白一点老师讲过的礼节了。
“喂喂喂……”苏墨白悄悄地捅了捅他,嘴角向后方努去。
吕正蒙这才疑惑地回头,刚转过去,就看到一个并不算魁梧的身影向他们逼近,那人年纪有些大了,两鬓斑白,似乎一阵狂风就能吹到。可无论是吕正蒙还是苏墨白都不敢小觑这个人,他就是告别沈简从后方走出的李振飞。
“老将军……我们……我们……”苏墨白有些支支吾吾的。
谁知李振飞暂且没有理他,在吕正蒙身边站定,低头一拜。吕正蒙吓得魂飞魄散,以他的年纪受这种礼节,已经算是折煞了。他连忙躲闪避过,问道:“老将军这是怎么了?”
李振飞一脸正色道:“我作为老师,误解自己的学生,不明是非做出那样的惩罚,是我的过错。”
吕正蒙还愣在原地,他身边的苏墨白看他跟傻子一样站在原地,不免用脚往他的小腿处轻轻一提。他这才醒悟过来,还是有些迟疑,莫非老将军说的是上午他写《六韬》的事情?他从哪里知道自己没学过的?
“老将军,不必如此的,你这样……就是笑话我了。”吕正蒙手足无措。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师竟然会给学生道歉,哪怕是老师自己的过错。这种事,他连听都没有听过。
李振飞看着一脸惊恐的吕正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苦了你了,当初确实是我的问题,没想到……唉!”
“这些年你落下的东西太多了……”李振飞正色道,“比如先前你与殿下比试,既然手中的剑被限制住,为什么不弃剑而走?你那样正好落入殿下的圈套才导致落败,如果当时以拳脚功夫放手一搏,胜负还未可知。”
吕正蒙一怔,没想到老将军竟然在暗中观察那样久,马上解释道:“可我听说用剑之人把手中之剑看做第二条生命,既然是比试,如果放弃了手中之剑,那不是有辱这场比试的荣耀么?”
“对啊,对啊!”苏墨白在一旁附和,有些埋怨,“老将军您这就是偏心了,有的世家比武,要是武器脱手就可以直接判负的!”
李振飞若有所思地看了两人一眼,旋即对苏墨白鞠了一躬,“殿下既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殿下,请问殿下认为切磋的内涵到底是什么?”
“磨练武艺,两人找出各自的不足。”苏墨白回答的一气呵成。
李振飞把目光投向吕正蒙。吕正蒙自然认为苏墨白说的有道理,可一细想他的朋友回答可能不对,或者说不全对,不然老将军就直接盖棺定论了,绝对不会征求他的意见。
他想了一想,犹豫道:“两人比武在某些程度上可以表现这个势力背后的强弱,莫非是两个切磋是某一个势力展示武力的最好机会?”
他说到最后感觉自己真是个天才,能在三言两语中迅速找到正确答案。诚然,以他的经验来说,两人切磋都是带着一分高下的较量意味的,从中北城世家比武就可以看到,谁家的少年武艺更高,就代表这个家族越强大。不然两个家族总不能真正开战看最后是能彻底剿灭对方吧?
“大错特错!”李振飞的回答无疑给吕正蒙浇了一盆冷水,“就我想要听到的答案来说,殿下的回答太过于表面,而吕正蒙你!”老将军用手一指,“可是完全跑题了!”
苏墨白看着满脸懊恼的吕正蒙,忍不住偷偷一笑。
李振飞正色道:“两人切磋,固然可以彰显一方的实力,或许失败者也可以找到自己的不足,可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学习武艺,不是用来观赏,而是用来杀人和防止自己被别人杀掉的!”
最后一句话让吕正蒙和苏墨白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
“切磋的真正奥义就是让你们提前体验与人战斗。最开始有不伤及性命的比试,就是为了能让你们在将来遇到危险有一战之力,而不仅仅是把他发展成为一门表演,令围观之人赏心悦目!”李振飞的声音隆隆如同雷霆。
他看向吕正蒙,“你想,假如刚才是一场生死之战,你的敌人引导你落入圈套,你不丢弃自己的武器最后只能被他杀掉。这个时候你还会拘泥于什么狗屁规矩么?在战场上,如果你失去了武器,又想活下去,那就用你的牙齿、手臂等所有可以用得上的器官、肢体去袭击你的敌人,这样活下来的才是你。”
看见两人呆在原地,李振飞放缓了语气,“我不是说让你们在切磋中不留情面,而是告诉你不要拘泥某些规矩,这会害了你,会限制你的未来。既然是私下切磋,既要有武德,又要懂得变通。”
吕正蒙点了点头,有些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了,可……我对拳脚功夫也不熟悉啊?”
他满脸羞愧的模样把苏墨白逗乐了。李振飞却不笑,冷冷道:“那看来你也不会骑马了?这样吧,每天幕间我教你一些傍身的拳脚功夫,你再选一杆马上的长兵器,两军交战,剑只能作为副武器来用,它太短了。”
苏墨白越听越不对劲,怎么好像吕正蒙马上就要踏上战场似的?最关键的是,怎么这些都是对吕正蒙说的,他呢?他可是早就想要见识一下真正的杀人之术了,毕竟他现在的元气只能使用五式沧海剑法。
于是他马上一脸迫切地问:“老将军,那我呢?”
“殿下的马术已经合格,自然不用我多说。”李振飞神色古怪起来,“只不过教殿下战场上的杀人之术,这个我可做不了主。殿下想过没有,如果习得某些武艺,这一辈子没有用武之地,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学。”
苏墨白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面纱下,他的神色悲哀起来,是啊,以他这样的身份,恐怕这辈子都踏进不了战场一步,学这些除了自添烦恼,又用什么用呢?可是,他不甘心啊。
他把目光投向远方,决定自己该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