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正蒙!”老人推开门喊了一嗓子,“去后院里的老井打一桶水来!屋子内的水不够!”
鲜有人迹的西厢房今日升起了炊烟,老人回来之后把膳房打扫了一番,用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食材下了锅。吕正蒙听过君子远庖厨(注1)这句话,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兴趣,可师命难违,正在练剑的他只得照做。
他放下剑,提着木桶去了后院,深夜的凉风爽人吹得脸上痒痒的。吕正蒙没有掌灯,只能凭感觉把木桶丢进了幽深的古井中,咕咚咕咚灌水的声音回荡在逼仄的井壁内,他望着旁边滑腻的青苔,一不小心就看呆了眼。
“你小子死哪里去了?快一点!一会就错过添水的最佳时机了!你是不是不想吃晚饭了?”洪亮的声音传来,惊得吕正蒙一个哆嗦,麻绳差点脱手而出。
“知道了,老师!”少年提着水桶向院子内走去。
吕正蒙刚走进院子里,破落的木门打开,老人一个闪身从膳房里蹦了出来,二话没说用抢的方式夺走了木桶,又像风一样带上了门。只留下少年独自一人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手哭笑不得。
“老师!老师!”吕正蒙跟了上去,“您可别不给我饭吃啊!”
老人不理他,不知道用什么抵住了门,吕正蒙推了几下发现门框都在晃动,再用力说不定会轰然倒塌。他可不敢继续下去,老师对做菜这么认真,打扰了说不定要被生吞活剥。可他还是心痒痒,趴在门缝往里面看。
屋内白气升腾,木柴烧得噼里啪啦的,老人接过水桶后舀了一瓢在左边锅里,同时右手持刀将削净的山药丢进了锅里,香味瞬间爆炸开来,吕正蒙只闻到了一瞬间的味道,老人就迅速盖上了木盖。
“小正蒙,再去搬点木柴到屋里来。”老人看着门外鬼鬼祟祟的身影,脸上挂起了玩味的笑容,屈指一弹打开了门。
吕正蒙彼时正趴在门上,突然没了倚靠差点摔在门槛上,他踉跄的进了屋,满脸羞愧:“是……老师……”
望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身影,老人忍不住的摇了摇头,“真是少年心性啊,对于吃什么这么好奇,一会不就知道了?这猴急猴急的,不过……颇有我当年的风采……”
老人在吕正蒙身上看到了自己年幼的影子,只可惜少年“落荒而逃”,没有眼福看到老师一边满意的捋须一边点头的好笑模样了。
吕正蒙把木柴搬到门口,透过窗纸可以看到老人依旧在锅灶前忙碌,他没有出声打扰,默默地放下之后走到了院子里。他手里拿着长剑,先前这把武器搭在门柱边上,放下木柴之后顺手抄了起来。
少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腕一动,剑影跟着他的步伐在院中开始舞动。后天就是族比的日子,昨日从泞土街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演练剑法,今天白日更是和吕石他们忙了一整天。
一片树叶幽幽地飘了下来,吕正蒙翻腾转身,目光死死盯住了它。已经回鞘的剑被他拔出,手臂横挥带起了一道风,紧接着变势又是一道竖斩,他一气呵成地出了两剑。
叶片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切口并不整齐,有着细微小小的纹锯齿纹路,不像是被利器切割,反而像是被撕成了碎片。
这无疑是失败的一剑,老人教他的这个剑招是迅速甩出两剑,形成一个十字来封锁对手,可谓是进攻兼防守的好招数。可他现在用出来的第一剑与第二剑间隔如此之长,剑势也不够凌厉,明显是不够取胜的。
他知道是自己心不静导致的。
今日就有许多诸侯的仪仗进了中北城,他没去看但是听了不少描述——几百名士卒打着不同的旗帜有序的进入,就连城守大人都亲自迎接。领头的将军们骑着高马,目光低垂神气得很,就连盔甲都在太阳下闪着光。
他们都很威风,围观的吕氏少年都很兴奋,都说自己有一天也要那个样子,进出城池都有百姓提着瓜果壶浆相迎。
吕正蒙也很羡慕那一点,他也想摆脱自己这个寄人篱下吃白饭的名头,可是他又没有信心,万一失败丢人了怎么办?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对于这样重要的事怎么也无法做到那么洒脱。
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反而是心里的忐忑不安越来越浓,吕正蒙赌气似的把剑扔在地上。
身后的房门吱嘎一声响,老人出来抱了一捧木柴,回屋添了一把火后转身关了门。
“刚才比划的不错,怎么不继续了?”他笑着一步一步走到了他身前。
“老师,其实我有些害怕,想到后天那么多人看着我,我的腿就有些发抖。”吕正蒙轻轻地说,低下了头,“其实不光是吕然他们信不过我,有时候我自己都信不过我。”
老人哑然,一时间对于这个柔弱有些过于敏感的孩子无话可说。他承认,在外人眼里吕正蒙这种已经不是缺乏自信,而是软弱。可他并不怪这个孩子,他幼年失去双亲,又来到这样一个敌视他的环境,还能要求怎样呢?
“我承认,有时候你并不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你缺少自信和决心,可这些东西并不是先天而生,是可以经过锻炼而来的。”老人弯腰捡起长剑,“你想想在地宫那一次,你就很勇敢,虽然我不知道你那时的勇敢从何而来。”
吕正蒙从老师手里接过剑,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从那里他看到了期望。可是马上他又移开了目光,有了期望就有背负,这种情感是很沉重的。
“老师,我那算是勇敢么?不过就是头脑一热。其实当时您也可以打败那个灵族人吧?”他回想起了拿着明月冲过去的那一幕。
老人摇头哈哈大笑,“你还真的高看我了,要是在外界我的确不怕他,可是在封禁力量的地宫我可打不过他。尤其是能够使用神纹的灵族人,他们的强大远超想象。”
“可是……我并没有拿到天涯,我没有被那把剑认可。”少年低下了头。
老人走近吕正蒙,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迫少年抬起头。吕正蒙以为自己这幅可怜的胆小鬼模样必然会被讨厌,可没想到抬头望见的却是一副笑容。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你怎么从那里出来就闷闷不乐的。”老人用轻快的语气说,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被那把剑认可算什么?你可知道几百年来天涯剑只认可了五六人?你虽然独一无二,还真的不一定比得上你们吕氏先祖。”
这句话听着像是嘲讽,可现在来说是大实话,历代天涯剑的剑主,就是在史书中都熠熠生光。
少年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可老师您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取走那把剑啊!”
老人现在倒是把脸板了起来,换上了郑重的口吻:“小正蒙,借着这件事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要因为关系的好坏而影响你的判断。诚然我们师生之情很浓厚,可取剑是我的事,你有这份心就好,千万不要过度,以后的生活也是。”
他看出来了,吕正蒙这个孩子太缺爱,一旦有一点关爱照进他的心里,他哪怕是不要性命也会去珍惜。此次取剑就是如此,这个孩子把老人看得太重,所以没有拿到剑竟然比他还着急。
少年似懂非懂的,“老师,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骂人?”
“少来,”老人给了他一个暴栗,“你要是还紧张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做事情没有把握时往最坏的结果去想,然后你对那个最坏的结果做一些准备。”
“您是说?”
“就拿这一次来说,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失败没见到吕当正,可能不能见到他又有什么用呢?这件事背后的意义你不是已经完成了么?”
少年啊了一声,张大了嘴看向自己的老师,眉角上翘,恍然大悟。
“现在看看你的心静下来了吗?”
他点了点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持剑迈出了一步。
几句插科打诨之后,吕正蒙还是不明白什么叫勇敢,可是心里的紧张和不安因为风趣的谈话褪了很多。反正蛮族入侵这件事已经有人知道,就算明天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遭人白眼而已,平常他看得还少么?
横劈,竖斩,缭乱的剑影化成了十字模样,在短短的一瞬间吕正蒙出了两剑,间隔如此完美,就像同时画出的一样。片刻后他睁开了眼,正好能看到一片榕树叶悠悠荡荡的从天空飘落,整齐的化作四份掉下。
“不错,看来这一式有些水准了。”老人摸了摸他的头,转身离去,“我回去看看火候,一会回来吃饭。”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屋内的老人同时掀开了木盖,几口锅冒着滚滚的热气,香味就连院中的吕正蒙都闻到了。老人探出半个身子招呼:“小正蒙,进来吃饭了!”
“知道了,老师!”
吕正蒙听闻放下了剑,升腾的雾气中只能看到老师模糊的面孔,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鼻子酸了酸。他现在什么也不去想了,族比一点也不重要,他只想每个傍晚有人喊他吃饭。
多少年过去了,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油灯幽幽的燃起,他们用餐是在卧房内,吕正蒙跟着老师把菜肴端了过去,放下的时候对手心吹了好几口气。老人看着吕正蒙被烫得那个样子,哈哈大笑。
菜肴很丰盛,老人一共做了五道菜,分别是山药羊肉、干啫鱼头、炒青菜、凉拌折耳根和蛋花汤。有荤有素,冷热搭配,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少年夹了一块肉,吹也不吹直接放到了嘴巴里,滚烫的羊肉把食材的香味散发得淋漓尽致,其中淡淡的药香更是恰到好处,他胡乱扒了一口饭,差点把舌头都嚼碎咽下去。嘴里塞得满满的:“好吃!”
老人给吕正蒙夹了一块鱼肉,“慢点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
吕正蒙傻乎乎的笑了笑,两三下就把鱼肉咽了下去,他抬起头:“老师,您这道干啫鱼头味道和我以前吃的有些不对啊?”
“怎么个不对法?”老人又给他夹了一块。
少年胡乱地擦擦嘴,咽下饭,尽可能的回想:“以前我在膳房偷偷吃过这一道菜,虽然有些凉,不过味道和您的并不一致,肉里的滋味好像有些变化。”
“我这道鱼头是古法烹制,用的是黄酒,做这一道菜不需要加水,完全用鱼肉自身的水分和调料烹制,在快出锅的时候淋上几滴花雕,能听见啫啫味道以此闻名。”老人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最正宗的做法!”
少年一伸舌头:“怪不得这鱼肉如此紧嫩,吃下去还有酒的香气……”
老人持箸把敲打了吕正蒙的手,少年吃痛的把手伸了回来,无辜地望着老师,不料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我看你刚才还有话要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说清楚,你认为谁做的好吃?”
“这个……自然是您做的。”少年挠了挠头。
老人看着他含糊其词准备蒙混过关,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好吧……其实老师您这个稍稍有些鱼腥味,肉质有些硬硬的……”吕正蒙心虚地低头,马上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很好吃了!我就是瞎说,您别往心里去。”
“没想到我这个学生还有做厨子的天分!”老人捋须大笑起来,“古法的啫啫鱼头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流传的做法应该是卫曲将军改良过的,他加了水,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酒,口感自然是要好。”
“卫曲将军?”吕正蒙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是东土上将,现在正值壮年,是英王姜怀烈的左膀右臂。”老人夹了一块肉,“他对吃食很有研究,东土许多名菜都是出自他手,行兵打仗一绝,厨艺更是一绝。”
吕正蒙扒了几口饭:“会做饭的将军?”
“没错,”老人点了点头,“他不仅会做饭,反而善于改善菜肴,把一些不太符合现在口味的菜换几种配料,就能变成新的一样!味道绝对没有话说。”
“既然他改良的菜肴好吃,为什么老师您还要费时费力用古法制作呢?”
老人从腰间解下了酒壶,给吕正蒙浅浅地斟了一个碗底,“这就涉及到我行事的风格,无论是吃东西还是做人都要地道,也要讲究礼。我遵循的是古礼,所以做这道菜的时候我按照古法烹饪。这道菜背后是有典故的,里面不加水也有原因在,诚然加了水更好吃,可是以往下去典故内蕴的精神就会流失,这就说我不愿意见到的。”
“地道是一个很模糊的词,有人以为好吃就是地道。”老人自顾自的摇摇头,“非也非也,地道是一种味道,它和美味并不冲突,反而还要独特,地道的菜肴都是用特殊的稻谷、特定的水源和特别的烹制用具,缺一不可。比如说你们用寒州食材做的一道菜肴,东州就很难复制你们的‘地道’,即使食材一样,可地区不同口味还是有差异。”
吕正蒙接过瓷碗,望着浅浅的水酒有些不知所措。
“那老师您是讨厌这种改良的做法了?”他小心地问。
“不,恰恰相反,我很同意。”老人放下了筷子,“因为遵循古礼是我自己的行为,与他人无关,我不能因为自己喜好强行干涉他人。而且我与卫曲也不是背道相驰,他那么做让一些菜肴传承了下去,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一路人。”
吕正蒙点了点头,转身去盛了一碗饭。他从来没有想过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道菜,其中既然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咦,你怎么一口酒都没有动?”老人仰头喝了几口后突然发现。
此时吕正蒙正吹着蛋花汤,有些瓮声瓮气的:“老师我才十二岁,吕氏家法是没到十六岁不许饮酒!”
“这是拜师的规矩,你的每一个师兄都喝了我一杯酒的。”老人说着就要把那一碗自己饮下。
吕正蒙一听赶紧抢了过来,紧忙的一口饮下,辛辣和火热的感觉从喉咙里传来:“老师,您今天很怪啊,这么多天难得下厨,还让我喝酒。”
“你差不多也猜能到,我明天就要离开寒州,不能留到你参加族比的时候。”老人的声音柔和下来,“我这次来寒州本意是拿到格尔杜拉帕西来实现我的理想,东西没有拿到,不过收了你这个弟子,也算不虚此行。”
少年愣在当场,如遭雷击。他早就猜到有这样一天,可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老师既然没有拿到天涯剑,不如待一段时间再看看?”他试着挽留。
“时间不等人哪!”老人感慨着,“我此生可能到拿不到格尔杜拉帕西了,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机,东土那边说不定可行。”
听到老师去意已决吕正蒙眼眶通红,嘴里的米饭也忘了往下咽,泪水都在打转。
“不要那个样子,有一句话很俗,可是说得很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老人说,“我们的师徒情又不会因为这个而消散。”
吕正蒙哽咽着:“老师,您说的这些我知道,我只是害怕,想到您离开以后,族比结束,我又要过着迷迷茫茫不知所终的日子。”
“你这是没有理想,找不到奋斗的目标。”老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今年六十有五,比天下绝大多数人活得都要长,不还是精神矍铄?”
少年强忍住情绪点头,指甲死死地嵌入掌心。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要是以往估计已经哭了出来,可是他不能哭,他想要成为老师口中勇敢的人。
“可是,老师,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谁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老人被少年的一句话勾起了往事,“我以前家道未曾中落的时候,哪里想过这些?后来是读不起书,见识了民生疾苦,才想要天下人人有书读,老有所养,安居乐业。”
老人把手放在了吕正蒙肩上,让少年感受到了热量与重量,“你只差一个契机,当有什么洞开你心扉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了。”他顿了顿,“一会跟我出来,分别之际,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叮嘱你。”
吕正蒙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倒不是认为老师在敷衍他,只是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契机什么时候到来。然而他不会想到的是,命运使然,仅在两天以后,他就找到了毕生的追求。
只可惜,那个过程太过痛苦。
晚饭结束后,一老一幼并肩走到了院内的榕树下,他们望着天上的明月,谈话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注1:君子远庖厨的意思是“但凡有血气的东西你都不要去杀它,主要推崇的是不忍之心,让君子不要造杀孽”。而这里吕正蒙的理解是字面意思,他误以为做大事的君子和堂堂男子汉应该远离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