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上梢头。
吕正蒙快步地从院子里走来,推开门,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的往出掏。不多时几个白面馒头和冷肉就占据了桌面不小的位置。他本以为进屋之后老师会迫不及待过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骂他为什么这么慢。
可摆放完这些吃食他拍了拍手,发现老师卧在床榻上,并没有脱鞋,而是拎着腰间的酒壶,眼神迷离。就跟没有注意到他回来一样。
“老师,我回来了。”他轻声地说。
吕正蒙突然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先前屋内对他谆谆教诲的那个先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愁相无处发泄情感的狂士,他似乎有满腔的苦闷都憋在心里,只好借酒消愁。
“嗯,给我扔两个馒头过来。”老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根本没有起身下床的意思。
吕正蒙只好挑了两个馒头夹着一大块肉慢慢地走到床边,恭敬地递给老师,一脸恳切:“老师,少喝些酒吧,我记得饮酒过度不是伤身体么?”
老人半靠着床板,身子骨跟软了一样瘫在上面,仰头往嘴里倒酒,咕咚的咽酒声把他的嗓音都含糊了:“小正蒙,我说你没喝过酒吧?”
“没有。”吕正蒙老实的回答。
“那就对了,现在你还小,不知道世事疾苦,有什么烦心事一转眼就忘到脑后了。不像我……”老人自嘲的一笑:“到了我这么大的年纪,还是这个凄惨样子,你一闭眼许多伤心的往事都会一幕幕的浮现,要不是借着醉意,那些东西能够烦死你!”
老人一边说一边对着空气扇了几下,仿佛是要把他说的那种感觉全部驱赶走。
“老师你哪里凄惨了?”他走到床边,坐下了半个屁股:“您可是我有生以来遇到过最伟大的人了!”
此言不假,吕正蒙短短的十二年见过不少人,可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位武功高强、学识丰富、忧国忧民的人。他对于老人的赞美绝对不会含糊,是真的认为老师就是万世之楷模。
“不说这个,以后你就知道我这一生仓惶如丧家之犬了。”老人面色酡红,醉醺醺的:“我问你一个问题,是我的老师收我入门时询问的,我回答的令老师不满意,现在看你回答的怎么样?”
吕正蒙小手搓了搓一角,然后紧紧地抓住裤腿,有些紧张。
“我且问你,你是一个有钱人么?”
少年一怔,以为老师要问什么高深的问题,可没想到是这般……庸俗,他想也没想就回答道:“老师说笑了,我身无分文,寄住在这里都是白吃白喝,但凡能有一点钱,我早就离开这里了。”
吕正蒙初来乍到的时候每个月还能得到几个银辎,后来宗族与分族关系彻底决裂,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月例银子。在这里他举目无亲,自然不会有父母疼爱他给他这些。
老人听着吕正蒙堪称凄惨的遭遇,头也没抬:“这算是不错了,我小时候家道中落,都要聚日赊粥,经常上顿不接下顿。不说这个,我问你,如果你突然得到十个金印,你会怎么花?”
“买几件新衣服……”他低头翻了翻自己的衣服,声音低低的:“这衣服我都穿了好几年了……”
“然后呢?”
“然后买把趁手的兵器,我平常都是偷偷使用木剑,还是我自己雕刻的。那东西太轻,换了真正的兵器后总是感觉怪怪的……”吕正蒙小声嘀咕着,再也没有了下文。
老人挑眉:“完了?”
“完了……”吕正蒙低下了头。
“你说的这些几个银辎就够了,哪里用得上十个金印?”老人笑了笑,继续发问:“如果你得到一千枚金印,你会干什么?”
吕正蒙大惊:“老师别开玩笑了,一千枚金印都能砸死我了,我这一辈子也得不到那么多钱啊!”
老人眉头一横,“我说假如!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谈论你是怎么得到这笔钱的。”
“一千枚……”吕正蒙眼神迷茫的喃喃着,他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富有。他思索了半天,最后灵机一动:“我打算分给街上那些穷苦人家,我有时候偷偷出去玩,看见不少人穷得连一副棺材都买不起,都跪在街上卖儿卖女。”
“你是说要分出去?”老人音量明显地提高了:“你这个孩子为什么不想想自己呢?”
听着老人一脸不理解,吕正蒙小脸都是委屈:
“老师,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这一辈子能花多少钱?就算是我拥有那么多,留到最后也带不进坟墓里去。您别看我在族里过得挺惨,可外面那些人连饭都吃不起了,分给他们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那好……”老人突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拿着酒壶得手都停在了半空,脸上的皱纹老列纵横,看不出喜悲,“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得到了十万金印,你会怎么花销?”
“老师!这……”吕正蒙无话可说了。
老人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别给我,我不要。也别说周济那些穷人,先前你已经周济他们了,而且就算是你有十万金印,天下穷人何其之多,你能救得过来么?”
看着吕正蒙蹑手蹑脚,头上汗珠都急的渗了出来,老人哈哈大笑:“想怎么花就说,我又不会嘲笑你。”
“我想……”吕正蒙怯怯地看了老师一眼,眼睛一闭把话匣子打开了:“先把中北城的城墙修了,正门的城墙上一次修缮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这里是北原三州的大门,一旦任由蛮巫驱使,这里几百年的成立将变得毫无意义。”
“上一次我记得有人都把正门内墙的青砖扣下来了,一旦外族入侵,说实话我估计挺不了多少时间……”
吕正蒙已经沉溺在昔日的见闻中,说话也不是刚才的吞吞吐吐,而是彻底放开了。
“然后我要把城里的书院修一修,那里挺好的,不过就是收的钱太多了……”吕正蒙连忙看向老师:“老师,您不知道,就连族内的蒙馆都要收钱,虽然不贵,一个月只要一个银辎。但也好多人上不起!”
说到这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虽然我也是在门外那颗树上偷听的……嘿嘿嘿……”
“再有就是把中北城内几条路修一修,老师您知道泞土街吧?那里地势低,一下雨那里的坑洼蓄满了泥水,一次我不小心摔了进去,浑身都湿透了!雨要是下得再大一点,那条街可以说就是被水淹没了,人畜都不能过!”
吕正蒙越说越来劲,似乎他真的拥有十万金印,下一刻他直接起身站了起来,手舞足蹈:“我还要修一下河堤,您不知道,有一年护城河那边决堤,水都进了城!死了不少人不说,我连下河摸鱼都不行了!”
“等一会!”老人突然叫住了他,“你说了这么多,怎么这十万金印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没有?”吕正蒙理直气壮,掰着手指头一条条数:“您看,我识字会读书,可我一出去,好多人都不识字,我跟他们谈经论道人家也听不懂啊!”
说完调皮的一吐舌:“虽然我也太懂经文……”
“还有泞土街,护城河!要是不修,我怎么去那里玩啊!”吕正蒙似乎说累了,重新回到床榻上坐下。
老人敲了他一下:“有那一笔钱,你可以去东州过富足的日子,你换一个更好的地方玩,不是更好吗?”
“还有……还有……”吕正蒙最后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回了老师问的那一句:“其实还是有的,要是还剩下,我想给一个人。”
老人更加好奇了:“谁啊?”
“一个救过我一条命的人,当年我六岁的时候流落街头,要不是他给了我几块糕点恐怕我现在就见不到您了……”吕正蒙心情一下就低沉了:“您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人家救了我一命我也没有什么报答他的,我要真的有这么多钱一定得好好报答他!”
“你啊……你啊!”老人拍着腿,倚在床上,哭笑不得。
吕正蒙却是龇牙咧嘴的,他一脸愁容:“老师,是我的回答没有令您满意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
吕正蒙身子一动,搬着自己大腿挪了个地方:“老师,您拍的是我的腿!您说您上了年纪,手劲儿还这么大!”
老人这才发觉自己拍错了人,讪讪地收回了手:“你的回答我很满意,这才是我的弟子,从小就该有这种抱负!有一句话说得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想形容你是不为过的!”
“老师……我就是随口说说,不做真的!您看我不是没有那么多钱么!”吕正蒙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老人神色一正,摆手说道:“不不不,童言不一定是不作数的,虽然你没有享受过那些,但你见识过,可你并没有向往那些。说明你就不是一个只知道自己享乐的人。”
“你说的这些令我很欣慰,这也和你的出身有关。”老人摆手制止住了吕正蒙要说的话:“别误会,我说的并不是你怎么样,而是你读过书,但又不是过着大富生活,所以你的眼界觉悟很高,要超于锦衣玉食的同龄人和那些穷苦,为明天吃什么、能不能吃上饭的孩子。”
“这就是我说你不错的原因,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一个富家子弟,自然没有你想的这么多。”
老人微微一笑:“你就不好奇当初我是怎么回答老师的么?”
“当然好奇啊!”吕正蒙眼睛都亮了。
“我可没有你这么高的觉悟,那时候我都快二十岁了,我回答老师的可以总结为八个字。”
“哪八个字?”
老人学着吕正蒙先前掰着手指的模样,一字一顿:“纸醉金迷,花天酒地。”
吕正蒙惊了,伸着脖子:“可老师您……”
“你可别当初的我想象得多么伟大,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当初在家里虽然是庶子,但我从小机灵,父亲对我一点也不比嫡出的长子差。”老人抬头,目光中满是沉思,似乎真的回到了那段青葱岁月。
“那时候我出门有三个仆人跟着,光是书童就有五个,可谓是纨绔的生活。”说到这老人神色一变:“十二岁那年,我父亲被陷害入狱,家里差点被满门抄斩,变卖全部家产我们母子才逃过一劫,可那之后的生活真适和以前有了天差地别。”
老人用手指点了一下吕正蒙的额头,“可比你现在的你要惨多了!”
吕正蒙吃痛的揉了揉额头,幽怨地看了老师一眼。
“后来我不甘心,总希望振兴家门,到了弱冠之年,我带着全家仅有的三个金印告别母亲,一人远赴寒州负笈游学,我跟母亲说等我学成了大本领一定要好好孝顺她。灵帝十七年,老师向我问了这个问题。”
“对于十个金印,我回答老师说‘买几件绸缎衣服’,对于一千个金印,我说‘要买很多大房子,把母亲和老师一起接过去’,对于十万个金印,‘我说要存到钱庄,或者参加商会,足以保我一辈子衣食无忧’。”
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我顶多是把亲人想进去了,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些和我无关的人,当初我想得到这样一大笔金印之后,我终于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很自私,对吧?”
吕正蒙呆呆地怔了好一会儿:“可,老师这么做,不能算得上不对吧?”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看来别人说我傻是对的,我真的有些傻……”
“你的想法或许在外人看来不能理解,可那只是凡夫俗子的目光,你要知道,英雄,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傻子。”
老人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我的做法和他们无异,可对于想要做大事成大事的人来说,眼界太小,格局也太小。当初老师并没有呵斥我,而是摸了摸我的头,事实证明老师眼光是对的,虽然我有一身本领,可终究一事无成。”
“这道题后来我岁数大了才明白,考验的是人的心性,决定你未来到底要走上哪一条路。”老人突然打了一个酒嗝:“你的心性合格了,这就证明了,你将来是能成大事的人。”
吕正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皱着眉头思索自己这么做在外人看来是不是有些傻这个问题,而床榻上的老人已经喝光了酒壶的最后一滴酒,沉沉地睡下,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轻轻地推了推老师,望着鼾声依旧的老人,往嘴里塞了一口馒头,心想有些话只能明天再跟老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