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月关,世所公认的天下第一雄关。
这座城池的战略地位少有能够与之媲美,修建完毕后的几百年时光中,月、东两州几乎没有受到外敌的侵犯,多次拦截蛮族铁骑,使之望洋兴叹。曾有人这样说过,如果不是北月天堑,衍朝早就不知灭亡多少次了。
就是这样一座蛮族做梦都恨不得崩塌的雄关,在乱世十八年的四月十五日月圆之夜,迎来了一次新的挑战,一方是被封印长达几千年的暗裔。
此时,北月关城墙上。
程子登皱着眉头,“燕将军把话说得明白些,什么叫暗裔的目的是这座北月关?”
“寒州是我东土的门户,北月关则是北原最坚固的防线,其修建目的是保佑全境的子民不受蛮族战火的肆虐。”燕封说,“大家都知道北原的地貌,只有月寒边境是连绵的崇山峻岭,月、东两州几乎都是平原地区,一旦蛮族骑兵踏入,就会任由他们驰骋。”
墨尊抬头看了他一眼,“燕将军的意思是,西岭与暗裔勾结?”说出口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摇头表示不妥,“我看不见得,难道我们北原人族灭亡后,西岭可以独善其中?我不信暗裔对他们会手下留情,更不相信蛮族金账中的那些人会如此愚蠢。”
“是与不是,墨将军不要急,听在下慢慢说。”燕封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双方都是站在城墙上,身高相差不远,可偏偏这位将军就能用自己的傲气与不屑表现出来他高人一等的模样。
墨尊听着那声淡淡的不屑,恨不得用马鞭抽在他的脸上,看看这位生得阴柔的将军是否还能如此从容不迫。不过他的养气功夫还是极佳的,暗暗忍耐了下去。
“这座北月关是蛮族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他们攻不破北月关,也无法翻越依山而建的城墙。”燕封一字一顿,“可暗裔就不一样了,就拿那日卫将军在云雾盆地受袭来说,他们通过格努尔虫在地下挖掘通道进入月州,虽然不是从北月关下通过,但说明其它关隘或者城墙的地下他们是畅通无阻的,如果想要进攻月州诸国,大可不必强攻北月关引人注目。”
“是的,除非地下是石阵或者湖泊,才能拦住格努尔虫挖掘通道的能力。”卫曲点头回答,“对于这个速度我们还知之甚少,不过他们只要想,足以避开北月关的防守,入侵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燕封微笑着对卫曲点头,脸上满是得意,“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那我想请问各位,既然如此,暗裔为何还要大动干戈进攻北月关呢?不过就那么几种答案。”
他竖起手指,“其一,暗裔攻破北月关是带着目的,他们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那些不能越过北月关的人;其二,暗裔的首领脑子不好,或者说他狂妄,一定要在北月关内将我们歼灭,防止我们驰援寒州;其三,北月关乃是我北原乃至神州三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要塞,他们在这里燃起战火,是一种昭告,昭告世人,他们重临。”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听懂了,将军们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什么好。燕封提出的三点并非难以做出判断,几人都倾向与第一点。
“那现在的局势的确不容乐观。”墨尊见久久无人应声,叹了一口气打破沉默。
倘若燕封的判断正确,那北原此刻可以说是岌岌可危了,寒州告急不说,西岭蛮巫还虎视眈眈,用灭顶之灾形容也不为过。
许久,卫曲缓缓开口,这位来自东土的名将自从交战开始就沉默寡言,多数时间他都在静静聆听,少有的几句也是附和,基本没有主动开口发表看法。而这一刻他终于开口,“我提议,打开罗城闸门。”
他的一语激起了千层浪,所有人都对他这个胆大包天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其中要数程子登最耐不住气,厉声追问道,“卫将军何故呓语?凭借北月之险,我们方才艰难守住,如今放弃优势,打开城门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转身寻求燕封与墨尊的支持,从他们的表情程子登可以看出,皆是吃惊,不过面带犹豫,谁也没有轻易开口,令他倍感失望。心想东州诸将总是婆婆妈妈,一点没有男人的豪爽。
“在下不解,兵法有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我们打开城门,岂不是从地下来到地上?放弃优势,难道是行军之道?”程子登摇头反驳。
“程将军,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一概而论。”卫曲的话总有一股魔力,可以抚平心中的焦躁,“你看我们现在凭借天险可守,暗裔的攻势稍缓,看起来是占据上风。正如燕将军所说,暗裔是为了攻破这座要塞而来,使得那些不能越过北月关的人光明正大的踏入边境。”
他稍稍一顿,指着四周,罗城外灯火通明,将士们在上面浴血奋战。这才说道,“他们的正面攻势受阻,不知程将军注意没有,左右的战线倒是受到了压力。北月关终究只是一座城池,修建在平原之上,不可能把整座平原都囊括其中。”
程子登顺着卫曲指着的方向凝视良久,到最后心中一寒,诚如卫曲所说,暗裔密集的阵型渐渐分散到左右的城墙,那后面便是旷野,地势平坦的北月平原。如果真让他们绕到了后面,整座北月关就是腹背受敌。
“有道理,我们约有十五万的大军无法进入北月关,只能驻守在北月驿,况且朝宗门与罗城的东闸门并没有封死。一旦暗裔翻越过去并偷袭我们,后果不堪设想。”墨尊点头认同卫曲的说法。
“可我们打开罗城的闸门,到底是请君入瓮还是引狼入室呢?”出人意料的,对此质疑的是燕封。
卫曲的判断可以说基于燕封的三种推测。他提出的推测几人都是认同的,暗裔既然进攻北月关是攻城拔寨为西岭打开道路,所以选择打开闸门聚而歼之的策略,这很大胆,但不得不说是个可行的策略。不过疑惑也在这里,既然推断出暗裔尚未用尽全力,不待此时聚拢围歼减轻压力,难道还要等到暗裔全力猛攻防御薄弱之地导致北月关腹背受敌不成?
这个质疑,在卫曲看来怎么也不会由燕封提出。
“当然是请君入瓮。”卫曲的声音铿锵有力,“罗城的防线迟早被突破,现在这些暗裔正是那日云雾盆地偷袭我军的队伍,恕我直言,虽然他们出动了精锐,可真正的底牌此时并没有出动。”
“底牌?”
“打个比方,最开始那批弱不禁风的暗裔相当于斥候,只是试探我们的守备。这一批地动山摇的则是三军精锐,其中不死尸、格努尔虫、暗猿的厉害各位已经见识到了。”卫曲稍稍一顿,“不过,他们的首领,也就是暗裔中的那一支超然力量组成的队伍并没有出现,凭借渊牙象与首领第三圣灵巴赫,突破罗城可谓是轻松至极。”
燕封抬起头直视卫曲,微笑着,“可卫将军是否想过,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凡事都不能过于绝对,打开闸门会遭遇风险,这是未知。如果我们牢牢守卫,则会降低这一种未知。现在无法证明对错的战术,与其带来的绝大风险,还是稳妥起见。万一,暗裔的全力也无法攻破罗城呢?”
“罗城攻破的与否,不过是时间的早晚。”
程子登皱着眉头,冷哼一声,“卫将军不要逞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暗裔既然如你所说的这样强大,我们断然打开城门,岂不是羊入虎口?”
“程将军,现在打开闸门是最好的时机,主动把暗裔聚在一起,可以减轻两侧的压力。”卫曲语重心长的劝解,“如果闸门被迫,我们就由主动化作被动,不仅死伤加大,士气也会低落。”
墨尊趁机插了一句,“我觉得还是稳妥起见为妙,最好不要主动打开闸门,彼攻我守,以静制动。”他先前顺着卫曲的思路说了下去,但不代表认同卫曲主动打开闸门的观点。
“可是……”
程子登固执地一挥手,“卫将军无需多言了!我北月关将士从来没有主动打开城门的一天!这与献降有何区别?传我令下,北月关死守不退!”
“程将军……唉!”
亲兵立刻领命离去,卫曲闻言也不好多说什么,何况他说得已经够多了,只能无奈的叹息一声,去了别处巡查军情。这终究不是东土,不可能每个人都听从他的军令。
他的背影带着些许的萧索,这是无力感,卫曲很多年没有感觉到了,仿佛回到了他年少籍籍无名的时候。除却他刚刚出仕东土的那个时间,这么多年还是少有的遭到挫败。
归根结底,没有亲眼见证暗裔厉害之处的几人,哪怕卫曲将其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不会相信。当然,更多的是心中那股傲气——你卫曲做不到,难道我们就不可以?
争强好胜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少有人能够幸免。
望着卫曲离开的背影,燕封轻轻一笑,状做无意地说道,“卫将军似乎对于局势一直抱有悲观的态度,不相信我们的将士能够守住阵地。”
“卫将军是东土的常胜将军,即使是在北月关,我都听说过他的名号。”程子登说,“算起来前些日子云雾盆地一战,还是卫将军首次吃这样的大亏,自然心怀戚戚,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也就不相信我们,过段时间就好了。”
“也对,谁能一帆风顺呢?”燕封附和着笑,此刻两人针锋相对的氛围弥散于无形,倒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交重聚。
他们有一没一地说着,渐渐把重心转到了远处的局势上,墨尊则一直静静地听着,一句也没有掺和。
判断是基于对形势的分析,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决策一定正确,何况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地位相同的人,对同一事物产生不同的见解也是理所当然,哪怕下达的决定最后没有取得意料的结果,同样不能说明另一种情况是最优的。没有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能预料。
就连独自走到一旁的卫曲,此时静下心来,暗暗反思,难道我的判断一定准确吗?
他一时都无法回答。诚然以他的经验与所学来看,自己提出的策略应是最适合北月关如今局势的,可会不会做得更好,无法预料。如果燕封与程子登失策,也只能说是天意,再去说些什么难免不合时宜,无济于补。
“我这是怎么了?”卫曲嘴角涌起一抹苦笑,心中想多愁善感此时不应出现,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把目光投到城下。
二十余位超然者登上罗城驻守带来的效果显而易见,暗猿投掷的不死尸数量大大减少,东土先锋营此刻已经整合在一起,正清理负隅顽抗的暗裔。距离关门三百步便是最后的战场,东州联军的前军已经尽数撤回关内。
“不要恋战,速速回城!”卫曲下达了军令。
一刻钟过后,战斗结束,关城外留下了近千具尸体,其中大多是北月关器械营的将士,他们全军覆没。吕正蒙骑着赤炎驹,领着先锋卫浩浩荡荡的向关门处奔来,列队有序,即使是撤退也保持着防御的阵型。
此次断后阵亡共计三百余人,绝大多数葬身在苏墨白未曾赶到之际,而这位银铠的监军加入战斗后,几乎是呈一边倒的局面。他如救主般从天而降的身姿给将士带来极大的震撼,奋勇杀敌更是得到了将士们一致的认可,高声呼喊他的名字。
可以说这一战在军中立下了无比的威望,尤其是孤身一人前往,更是激发了战士们体内的血性,令他们处于亢奋的状态。
就连周行达、沈简嘴角都噙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这正是他们允许苏墨白出战所要得到的,果不其然,甚至更重。
而当这支队伍的吼声越来越近,最后一批战马消失在瓮城的阴影下时,关门彻底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