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月关罗城外的暗裔攻势稍缓,令不少提心吊胆的将士终于松了一口气。
距离安定门还有八百步的将士是最后一批撤回的队伍,他们来自东土先锋卫,本来属于前军的他们因为闸门封死,后撤时变成了最后一批。统帅这支队伍的正是吕正蒙,少年位于最后方掠阵。
他抽出了腰中佩剑,寒光凄然,目送着一批又一批的军士撤回北月关。阵型并没有仓惶撤退而变得紊乱——弓手左右两侧扫视,盾卫提着铁盾举在胸前,步卒与骑兵依次有序地缓步撤回。
这是一支冷静的队伍,在温国、景国换乱的撤离下显得是那样的从容不迫。这归功于良好的素养,卫曲喜欢用“先锋战术”,他的前军是最精锐的将士,人人配马,箭囊满溢,这股冲劲几乎可以撕破任何敌人的防线,使得推进无往不利。
东土军中人人都以入选先锋卫为荣,他们身经百战,故此临危不惧,主动把先行回关的机会让给了友军。
而在这撤回的路上,有一支队伍背道而驰,从外城左右两侧的敌楼中缓缓向罗城城墙推进。
从两侧敌楼中出来的战士们每一百人为一队,总计有八个方队,分别推着巨大的攻城器械。从黑暗中出现的那一刻,吕正蒙就认出了那个庞然大物是投石车,在北月关外城并不平坦的土地上发出了隆隆的响声。
这是反击式守城器械,投石车大多被进攻方使用,防守者一般是依靠有利的地形与轻型防守器械反击,大多是见招拆招,很少有这样蛮横强硬的风格。
也是这时,吕正蒙凭借自己卓越的视力,发现一伙黑衣甲士簇拥着一人走上城墙,那是个年纪稍大的将军,脸上沟壑纵横,一看就是久经沙场饱经风霜之辈。他的到来如同引信,顿时激起了将士们有些低落的士气。
“程子登竟然来到了北月关外城墙?”吕正蒙对于他的到来感到惊讶,他与程子登有过一面之缘,借着城墙上的炬火,他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就在他心底暗自诧异的时候,巨石已经充填完毕,机簧需要数人合力才能敲定。随着一声声闷重的响声,比人头还要大上两圈的石头呼啸着投射半空,如雨下般尽数落在城外。这是蛮横的力量,是重物与血肉的碰撞,即使是暗裔也不敢触其锋芒,有的还不等从大地中露出面来,就被砸成了一滩肉泥。
三军主将亲临阵前,如同给低落的士气燃起了熊熊火焰,将士们挽弓仰天长射,尖锐的锋镝呼啸着离弦,给那些从罗城较远处袭来的暗裔一记当头暴喝。
吕正蒙看不到的是,先前与他们交战威猛如同魔神的暗裔防御薄脆如纸,竟然组织不起任何防御的阵型,纷纷中箭身亡,再起不能。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被击退,旷野上除了少数暗裔还敢勇于冲锋外,几乎再也没有大规模的进攻,与先前的疯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些诡异。
吕正蒙对此却乐观不起来,他从厮杀声中可以判断出一切,原野之上与先前对比堪称寂静,可这种无声并不是代表结束,反而是酝酿着更大风暴的前兆。
终于,如晴空霹雳般的炸响过后,异变丛生。
那巨大的响声来自格努尔虫的尸首,这条暗裔方面的攻城利器被两位超然者协力杀死后给他们己方带来了较大的伤亡,除却一开始让北月将士恐慌后,它似乎对于战局没有任何作用。然而此刻,那倒下依旧蜿蜒如龙的尸首上,突然冒出一股浓郁的白烟,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异变吸引过去,包括北月关两位超然者与他们护卫的程子登。
本来这位将军脸上已经面露喜色,他心中认为卫曲不过尔尔,不过是区区暗裔,哪里用得着那样戒备?一定是因为卫曲领兵不力,才大肆吹嘘暗裔棘手,省得丢了面子。而如今又起波澜,他心里一惊,卫曲当日郑重的劝诫又浮上心头。
“严大人、吴大人,进攻,彻底摧毁那条虫子的尸体。”他现在不敢大意了,暗裔终究不是神州三陆生活的种族,未知对于行兵之人是可怖的梦魇,他当机立断,决定立刻掐断心中不妙的感觉。
北月关两位超然者立刻领命。严正手中符印以极快的速度绘制完毕,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两侧还掺杂着凌厉的数道剑气。
灼热的光芒驱散了夜色,北月关内几乎是所有人看到了红色的光影,其中炽热沸腾,仿佛天上烈焰缓缓迫近。数道剑气更是卷起了狂风,吹得旷野上尘土大作,不少暗裔的尸骸不等超然力量靠近,就被锋利之意斩断,然后被火球灼烧到粉身碎骨。
“就算是落在重达千斤的城门之上,恐怕也扛不住。”吕正蒙望着罗城方向,忍不住感叹。
很快火球的边缘触及到那团尚未弥漫开来的白烟,夜空中短暂的宁静立刻被打破,如同把干枯的木枝丢进旺盛的篝火堆,发出了噼里啪啦的的脆响,紧接着是幽怨凄厉的哀嚎。白烟中仿佛有千万人从九幽中归来,都是冤魂,咆哮着诉说自己的不甘。
这种凄鸣声一阵强过一阵,令人听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竖,那明明已经是一具尸体,可受到攻击竟然还能发出如此扰乱心魂的声音,见到这一幕者脊背上皆是涌上一抹凉意。终于,火球与剑气彻底淹没了格努尔虫庞大的尸体,这下反倒是寂静下来,出了火焰焦灼尸骸的声音,并无其它。
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火焰消散的时候,在这其中最坏的一幕并没有发生,异变也没有继续。如小山般的尸体沾上火焰后立刻焚烧,随着时间的推移,虫躯中的骨骼无法支撑血肉的重量,轰然倒塌,呛人的恶臭与焚烧的黑烟混在一起,逼得人不得不捂住口鼻。
终于,一切化成了尘埃,格努尔虫庞大的躯体消失不见,在罗城外的墙根处堆叠起一团黑色的齑粉。不过,不知是何种缘故,大半片城墙染上了这种颜色,似是火灼。
程子登煽动鼻翼,这才驱赶走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他小小地探出半个头,发现已经无异常,心中松了一口气。
“你们把盯死这些鬼东西,千万别有一只漏网之鱼!”他说着转身,打算去南北敌楼看看两侧的情况。
“是!属下以性命担保,绝对不会放过一只暗裔!”
就在守城将士领命的瞬间,墙下的余烬中传来一声脆响,低不可闻,几乎没有人注意。这声音与充满豪情的应答相比不值一提,好像雏鸡顶破蛋壳,有什么新生命降临到世间。
北月关外墙与最外侧罗城还有不远的距离,这些将士当然看不见具体发生了什么,可站在第一道防线的则有将士敏锐的发现了不同。他们自从那道秘术从天而降便匍匐在地上,直到此刻才站起。
“头,头!”挽弓的军士大吼,“你快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吵死了,喊什么?!”提着长刀的校尉掸去甲胄上的浮尘,声音有些不耐烦,“我过来了,你让我看什么?”
校尉心中窝着一团火。方才秘术从天而降,他本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扣动床弩瞄准,要不是有人及时把他扑倒,恐怕就要受到波及。现在他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痛,正在心里咒骂,难免不快。
而当他向下瞄的那瞬间,他心里的咒骂顿时停止,一片冰凉。他指着城下,声音颤抖,“那……那是什么东西?”
不少人顺着那个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蠕动,有什么没见过的东西正在灰烬中慢慢蠕动。
片刻后,有人用手背揉着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这些军士脸上本就挂了一层黑色的灰烬,这样一抹眼眶处的痕迹更重了,看之引人发笑。不过没有人能够笑出来,他们只觉得反胃。
足有成年男子臂膀般长短的白色幼虫正在贴着城墙而上。许多将士家中以织布为生,与蚕没少打交道,看见这种怪虫的第一瞬间变想到了蚕蛹。可任谁也没见过足有腰粗的体型和这般长短,蜷缩蠕动时躯体上一层层的纹路皱起,令人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取油来!取油来!”校尉最先回过神,强行扭过身子不去想,忍着呕吐感下令。
“头,可是将军有令……”
校尉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军令!快拿油来!想让这些死东西爬上来不成?!”
挨了踢的军士连连点头称是,跌跌撞撞地奔跑向城垛。
“都打起精神,把手里的家伙都用上!要是有虫子从谁那里爬上来,我先宰了他!”校尉猛然从腰中拔出长刀,光影凄然,圆月的倒影在光滑的锋刃边缘一闪而过,晕开一片。
可不等他迈开步子走上多远,就听到背后传来呼啸声,他猛地转身,发现一道身影从墙头坠落,两侧的军士同样探出半个身子,没能将其拽回。
“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掉下去的?”校尉连忙跑了过去,又惊又怒,对着身边两人大发雷霆。
两人只觉得委屈,一人说,“头,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兄弟们各司其职,拉弓的拉弓,投石的投石。谁知他怎么回事,我们只听见‘哎呀’一声,就看到他摔了下去,我们想救也救不回来。”
另一人点头附和,“对啊对啊,我们都是这样站着的,他忽然一头栽了下去,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算了,你们好好看好自己。”校尉边说边回头,“今天真他娘的邪门,什么东西都让我赶上了……”
他的牢骚还没有发完,就听到了接二连三的噗通声,回头正欲迫不及待的大骂,自己脚下一软也栽倒下去。许多将士都跟喝醉了似的倒在一边,而正在挽弓的军士则失去平衡从墙头跌落,亲眼所见,校尉终于弄懂发生了什么。
“这是……中毒?”校尉皱着眉头,他觉得口干舌燥四肢无力,看什么都是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再也不能辨认出东西南北。
“发……发信号!”虚弱的声音传了出去,“我……们……要支援!”言毕他的手指再也不能活动了,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罗城西门外这一支百人的队伍,也就是北月关守城第一道血肉防线,无一幸免。
西瓮城上,诸多将领立在一处,对此沉默不语。
经由卫曲提议,墨尊与燕封带着各自的亲兵同样来到了北月关城楼上。钟楼处固然可以一揽全局,可总归不是一线,无法立刻获得情报做出判断,于是几人共同前往,只留陈巩一人留守钟楼。
此时仍是由一大部分军士没有撤回城内,不过几人暂且无暇管顾,看着罗城上接二连三倒下的军士,眉头紧锁。
“他们是中了毒,应该来自那具格努尔虫的尸体。”卫曲做出了判断。
“晦气!真他妈晦气!”程子登此时已经看完哨兵传回的军情,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些该死的暗裔。”
几人互相把那封书信传阅了一遍,发现是格努尔虫的尸体中孵化出了巨型幼虫,正顺着城墙向上蔓延。它们不畏惧水火,只有铁器将其一分为二才能断绝生机,而死后则会化作一滩绿水,具有极强的毒性与腐蚀性。
最后书信被卫曲交换给程子登,这位城守慢慢也冷静下来,“幸好毒素在风中不能久久残留,可惜了我那一队的军士。”
“叫兄弟们小心一点,调集更多的人过去,我就不信,区区虫豸,还能难得住我整座北月关不成?”
“程将军,”卫曲突然开口,“这是北月关,我本不应该干预你的方法。不过有一点务必要牢记,不要掉以轻心,这是暗裔。”
程子登冷冷地回答,“卫将军这是何意?”
“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醒程将军注意。”卫曲淡淡地说,“卫某早就说过暗裔的棘手,不应该以常理对之,如果将军记得我几日前说过的,恐怕就不会有这白白的牺牲。”
他这风轻云淡的样子正好激怒了程子登,他冷哼一声,正欲发作,却看到墨尊制止的动作,这位将军竖着耳朵,“你们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