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朴素的雅室内,燃着一缕幽香。
英俊的公子一身青衣,半跪坐在案前,书卷摊开,字迹隽秀,墨迹未干。这是《普门品》,是祈祷家人身体健康的经文。
他双手合十,眉峰紧闭,声音极低,抑扬顿挫中极有韵律的美感,远方钟声低沉悠然,两者融在一起,如同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画卷。
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公子起身,拿着自己方才写的经文到了室内一角,那里矗立着一尊虎首四柱沉香炉,青烟袅袅。他微微挽起袖口,把手中的经文投了进去,泛黄的纸张燃烧,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祈福焚香,将自己亲身所写的经文焚烧,是北原名门古老的传统,也是公子们孝心的体现。传说这样可以把自己所想上达天听,被祈福者就会安然无恙,不过《普门品》足有万字,已经很少有人亲力亲为,都是交由德高望重的僧人来做。
片刻殿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是內监捧着文书从远方赶至,他来时静悄悄,只是把木盘放到门口便离开了。
“三公子。”少年走至殿口恰好有一队宫女路过,见他出来先是一惊,旋即行礼靠着护栏边匆匆走过,恭敬的同时又唯恐避而远之。
青衣少年正是温城。
自从去年温国国主病重的消息被他得知后,他立马星夜兼程回到了温国,可是温国国主温良一直昏迷,暂理朝政的是大公子温达。温城对于他理朝政没有任何意见,可是朝中诸公为此吵个没完,有说国主曾命三公子温城暂理朝政,也有说长幼有序,应当支持温达。
本来隐在台下的世子之争一时间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中。所有人都在担心未来,支持温城的势力不在少数,而国主温良也一直偏爱这个儿子,可他忽地病倒了,不省人事,御医束手无策,难听的传言就散播了出去。
后来愈演愈烈,一部分朝臣公然指责大公子温达篡位谋逆,当即被抄家问斩,其中还搜出了与温城来往的书信。温达表示相信自己的弟弟,可是为了避嫌,命他在深宫中祈福写经,不准轻易迈出大门一步。
本来世子之位唾手可得的温国三公子,就这样被冷落了。这是变相的流放,人人纷纷议论,他就不该去东土的鸿都门学,事发之时没在国内,已经失去先机。
不过温城对此倒是不以为然,他是个淡泊名利的人,荣华富贵对他来说不过过眼云烟。相比国内的局势,他更关心那些来自黔州的暗裔,在鸿都门学时与几位好友的猜测成了真,可不曾想过来得会这样快。
可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想要随军出征,可是被拒绝。温国上下基本被他大哥与几位重臣掌管,他们一致地选择与东土的关系照旧,可对于暗裔还是不感兴趣,只是派遣了一支军地,多为敷衍了事。
很长的时间温城都不明白自己留在深宫中有何用,后来某一天他看着这座与冷宫无异的宫殿,忽然明白,这是他的大哥防止意外发生,一个笼中的老虎,迟早会被磨掉所有锐气。一旦放虎归山,就有无限的可能。
分别不过数年,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感觉不认识这个大哥,这里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他们兄弟几人,温城与大哥最亲,而这个兄长的作为,仿佛十几年的过往都是伪装。
“情况居然这样严峻吗?”温城打开了战报。
虽然不能随军,可温城还是提出要阅览所有战报,这对于温达来说根本算不上条件,而且自从温城回来之后不曾有过半点夺权的意思,也没有争锋相对的争执,这算不上愿望的请求他还是欣然允诺了。
温国的军队已经到了北月关,在大城十里外的南通驿驻扎,这一路并没有太多磕绊。不过东土的军队受到了暗裔的偷袭,损失惨重,夜晚又被人袭营,伤亡者已经过万。
温城踱步回屋中,一掀袖袍,忽然想起那两个朋友的身影来,苦笑一声。心想当初约定好要一起对抗暗裔,可真到了这一天,他自己却被困在这偌大的宫殿内,不能一起并肩作战。
“三公子,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门口又传来声音。
温城连忙收好战报,回身正好看见一个低着头的內监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心里觉得好奇,自从他的哥哥下令让他在此祈祷后,几乎没有任何下人敢踏进一步,他估计是有人下了什么命令,不过吃穿用度不少一丝一毫,他正好贪图这种久违的清静。
“放下吧,你是新来的人?”温城好奇地问。
那个蓝衣的內监默不作答,将食盒放在案上。温城忽然感觉不对,好奇转化成了警惕——这个內监手脚并不麻利,反而有些生疏,那迟缓的样子又不像是一个年轻人,上了年纪的內监怎会做事如此?
他心中生出了不安的感觉,心想莫非是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一幕要发生了?
“你是何人?”这已经是冷冷的质问。温城已经暗中蓄好力,右臂似刀,虽然他此刻赤手空拳,除非超然者,否则眼前之人绝对不会安然无恙。
蓝衣的內监慢慢转了过来,温城放在背后的那只手已经遥遥地劈下,可看清那人的面孔后,他硬是在天灵穴一寸处停下,劲风吹散了那人整齐的盘发,一缕银丝露了出来。
温城大进一步,又惊又喜,“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还穿成这个模样?”
老人看着温城讪讪地面孔,没好气地说,“自然是来见三公子,老朽有一事不明?三公子为何要对一个下人出这么重的手?”
温城拘谨不安地搓了搓手,吞吞吐吐的,“这不是……这不是……我以为您是刺客呢,快上座,上座。”
他连忙把年过六十的老师迎了上去,并关上了大殿的门,发现没有人留意。温城心里一阵后怕,要是刚才没有收住手,一个成年男子都会脑浆迸裂,何谈是这样年岁的人了。
“老师……您怎么穿成了这个样子?”温城重新跪坐在席子上。
老人打开了食盒,共分为三层,他一一将其端出,其中呈着的竟然真是热气腾腾的菜肴,而不是掩人耳目的空盒,令温城着实一惊。他咳了一声,“还不是为了见你一面?你现在应该是国内最难见到的人了。就这还是多方协作有些人冒着生命危险送我进来,不然谁愿意穿这一身衣衫?”
温城讪讪地一笑。
“你可知现在流传着怎样的言论?”老人突然加重了语气。
“敢问老师,怎样的言论?”
“传言大公子已经秘密杀掉了三公子,老朽生怕你这个学生出了意外,想来问问你有何想法。”
温城佯装糊涂地哈哈一笑,“老师,流言不可轻信,您看我还不是好好活着吗?我与大哥有手足之情,血浓于水,怎么会发生兄弟阋墙这样的悲剧来?”
笑声初歇,老人盯着温城的眼睛,其中有一股力量,让少年想要逃避却不得不直视老人,只听老人说,“那三公子可否为我解释一下,为何对一个形迹可疑的內监起了杀心?怀疑是刺客,可什么样的人会雇凶来杀你?你应该是想过的。”
温城与老人对视良久才移开了目光,叹息一声,“是的,我想过。”
“那为何在这陋室中,一言不发?是在韬光养晦不成?”老人愤怒地一甩袖袍。
这位老大人对于温国谁主政倒是不太在乎,可温城是他的弟子,从小到大一直跟着他的弟子,在这个关头总不能看到他白白丢掉性命。他知道温城单薄的性子来源他的母亲,可在这个时候总是恨其不争。
“老师息怒,息怒。”温城没有怠慢,连忙在细瓷杯中斟满茶水,递给老人,“父亲迟早有一天会醒来,就算大哥胆子再大,也不敢杀了我,除非我有什么昏头之举动摇国本。我在陋室中,一是无心于此,二是省得引火上身。”
老人接过茶盏,看着天青的釉色,忽然说了一句堪当大逆不道的话,“要是国主无法醒来怎么办?或者有人刻意这样做怎么办?”
温城神色大变,手中细小的茶杯脱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怎么会?!我不相信大哥会做出这样有违人伦、无君无父的举动出来!老师,这绝对是谣言,谣言!”
少年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他与大哥温达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同被梅妃抚养,与亲兄弟无异。他怎么都不敢相信那个有些木讷、乐观的大哥,会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看出温城眼中惊惧的神色,老人知道他离开了几年,对于温国内的变化始终没有以前那样了解,悠悠地叹息一声,也不知道当初那个决定是好还是坏。
“三公子,就算大公子无心,可那些奸佞的臣子呢?”老人用了一个委婉的说法,“你离开温国太久了,不精通庙堂之事,你不知前些时候某些大人因为官爵之事吵得沸沸扬扬。那些臣子会怎样?从龙之功谁不想得?”
温城还是没有回答,他抿着嘴唇。
“三公子不知,国主的病情又恶化了,所有的医官都被下了封口令,谁要是敢杀出去就杀无赦。”老人哀叹一声,“就连我们这些无意庙堂之争的老臣,都无法见国主一面。”
“父亲的病情竟然又加重了?”温城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我要马上去见他一面。”
老人端正身姿,摇了摇头,“难道三公子还是看不出如今的局势?你能见到国主?就算见到又能怎样?只要国主的病情不好,温国,很有可能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这就是老人此次前来的另一个目的了,温达夺权处理政务的本事并不好,只会任用那些溜须拍马的奉承之辈,把朝堂上下弄得是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不然朝中绝不会诸多势力连在一起,让他这个做老师的秘密进宫。
“可是老师,我不是名医,在东土倒是认识几位,可现在让他们传信过来也是无济于事……”
老人摇摇头,“治病救人,哪里用得上公子出手?告示已经张贴出去,访求全国各地的名医为国主诊治,得者赏千金、封万户侯。可是这一段时间,必须有一位储君风貌的公子主持朝政。”
“老师是想让我来做这个人?”温城眉峰一挑。
老人不急,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来,“三公子请看,这是百官联名。”
温城双手接过,仔细阅览一番,这上面竟然有数十位肱股之臣,三公九卿、世家皆有,这样的支持,已经算是很大的助力,除却没有表态的军方,文臣这里已经有了半壁江山。
见他仍是沉思,老人又从袖袍中摸出一份奏章,递了过去,“三公子请看,我等不是为了诸公的私利而来,而是温国,现在真的已经到了不容置缓的关头。”
短暂的十几息过后,温城的嘴唇在颤抖,手也哆嗦起来,连薄薄的一张纸都拿不稳,“胡闹!这不是胡闹吗?如此儿戏的奏章,是谁呈上去的?大哥竟然还盖上了印玺?”他重重地一摔,石破天惊。
这份奏疏乃是温国渡边城发生旱灾,流民无数,而城尹竟然不开放粮仓,反而请命调兵驱逐这些流民,让他们去往别的国家。
这太荒谬了,荒谬得令他难以相信。
“诸公为何没有劝阻?”
“回三公子,劝阻了,可是吴大人说渡边城的粮仓乃是我国囤积之粮,没有国主的命令,谁也不能调动。他建议大公子驱赶这些流民到别的诸侯领地,这样不仅解决了自身之危,还能浪费别国之国力。”
“这样愚蠢而又荒唐的托词,大哥竟然信了?”温城一拍桌案,“胡闹,就算别的诸侯国接纳,这些流民要死多少?他们不是温国的子民?”
这一刻他威如龙虎,再也不是那个看起来孱弱的少年,而他们先前的问答,也不是师生,更似君臣。
“老师,我知道,您……先回去吧。”温城顿了片刻,“我会给您传信,我是温国的公子,不可能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老人应声离去,师生二人告别。偌大的屋子又寂静下来,一阵风吹进,温城掌心突然出现一枚戒指,被他细细把玩,倏地银光一闪,他下了某个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