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乱世十八年,四月初六,月州边境。
吕正蒙纵马出现在视野尽头,枣红色的骏马奔驰如日暮的祥云,转眼间来到卫曲身前。
此时将军一身甲胄立在坡顶,不远处是迎风飘扬的杏黄色四爪金蟒旗帜,这是诸侯国东土的象征,也是北原诸侯唯一可以光明正大使用这种颜色的。
“启禀将军,前方十里没有敌军埋伏,畅通无阻。”吕正蒙下马单膝下跪。
“好,我知道了,先到阵中歇息吧。一会你来大营中,我有事对你嘱托。”卫曲一挥手,立刻有将士替吕正蒙牵马,少年被领着去往这个暂时的落脚地。
卫曲低头思索了一阵,旋即高声下令,“传我命令,三军最后休整一刻钟,时机一到,立马前进!”
副将立刻领命把消息传了下去。
卫曲独自立在坡顶,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叹息一声,只身回到营地。明明得到的是前方没有埋伏的消息,可他心里总是忍不住的悸动。
东土行军此时已经有了二十余天,这一路他们越过大山河流,穿越数个诸侯国的领地,出人意料的是从未有任何诸侯暗中阻拦,反而送了不少粮草和精致的地图,这种反常的举动不得不让他警惕。
可再有三天他率领的中军就要抵达寒州,一路看来相安无事,不得不令他怀疑自己是否多虑了。
“将军……”正当卫曲思考之际,吕正蒙叼着半张大饼走了进来。
卫曲哑然一笑,“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传出去难免让人笑话。还有一段时间才行军,你不用这么着急。”
吕正蒙随军的职位是先锋卫统领,也就是所谓的前军斥候。可他身份特殊,被英王姜云烈亲自敕封为偏将军,又是卫曲的学生,在军中每个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不过他没有持宠而娇,反而恪尽职守,在这二十余天始终在最前线的位置,来回奔波,极为辛苦。
吕正蒙听闻慌忙把饼咽了下去,差点被噎到,笑着说,“这不是怕贻误军情吗?我这是第一次正式随军出征,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生怕误了大事。”
卫曲被他憨厚的笑容逗笑了,“你不用这么紧张,其实本该不用如此草木皆兵的,或许是我多心。现在仗还没打,你就把精神绷得如此之紧,小心受不了那种压力。”
“将军找我来是要有什么军令要传吗?”
“的确有,你连日奔波,如今要到战场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了,想必你也适应这种战争的节奏。”卫曲说,“你仍然担任先锋卫统领,但不要去前军探查情报了,我给你选了一个副将。”
就当吕正蒙好奇这个人是谁时,门外传来通报声,一身鳞甲的卫载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将军!”
“卫载,这一路上你只担任我的亲兵,有没有上阵的勇气?”
“回将军,卫载早就跃跃欲试,可惜机会难得!”
卫曲掷下军令,“那好,卫载上前听封。今日册封你为先锋卫副将,领五百精兵,随前军斥候一同打探情报!”
“是!”卫载欣喜若狂,接过军令白了吕正蒙一眼,匆匆离去。
出了大帐,卫载握着军令,恨不得仰天长啸,他得知要出征的消息后,立马请家中上书国主打算随军,可如同石沉大海始终没有消息。最后他不得去找自己这位亲叔叔,于亭中跪了一个时辰,卫曲才允许他随军。可官职不过是亲卫一名,并无实权,令他无比郁闷,尤其是看着吕正蒙整日策马奔驰,往来两地,更是令他羡慕乃至嫉妒了。不过今日,他终于得到了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叔叔,你看着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卫载在心中默念,想到那一日卫曲复杂的神色,他就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吕正蒙在帐中看着来去如风的卫载,忍不住问,“将军,这可是无比辛苦和危险的,卫载他怎么很高兴的样子?”
卫曲来了兴趣,挑眉,“此话从何说起啊?”
“如果前方有埋伏,第一个被杀的不就是斥候?且斥候大多只是苦劳,以后封赏也记不得他,这样的官职,哪里好了?”
卫曲佯怒,“那你这是埋怨我不公了?”
如果常人听到三军将领如此发问必然胆颤心惊,这样质疑主帅哪怕被军法处置了也不为过,可吕正蒙早就摸透了这样将军的脾气,“将军可不要诬陷我,我哪里说过对这个安排不满?只是好奇,卫载是您的子侄,哪怕把亲眷安排到这样危险之的?只是想不通。”
“伶牙利嘴的小子。”卫曲笑了,很多年在军中无人敢用这个语气说话了,可他也不恼,“那你这就是责怪我不顾亲情?你不也是我的学生,我不同样让你担任斥候一职?危险的地方才能历练人,怕死,就不要随军。”
吕正蒙点点头。
“好了,与你闲聊也有一段时间了。直到抵达战场前,你就在我身边当一名亲卫吧。”卫曲一敛笑意,“传我军令,三军开拨!”
吕正蒙领命离去。
外面的旗官在高处挥动大纛,人流如蚂蚁有序地运动起来,左、右两军率先休整完毕,八个方队依照一路的阵型重新排开,牢牢护住中军与后军的辎重。都是骑兵混着步卒,盾卫在左右,弓手隐在中央。如果从天空向地面看,这是一个简陋的八方金锁阵,任何一个方队受袭,九万步卒随时都能支援。
半个时辰后。
大军即将穿越这处山坡。
此时他们要踏入的这片盆地,名曰“云雾”,明明是较凹的地形,可偏偏如同高入云霄的山巅一般,四处都是稀薄的云气。这里是“腾云”与“架雾”两座山脉的支脉陷点,四周都是连绵的群山,如果不是行军打仗,来这里游玩也是一个好去处。
“将军,我们九万大军穿越这里,会不会有些危险?”吕正蒙有些忧心忡忡。
他看过地图,这里的西北方向就是望月岭,继续向前就是北月关,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就是北月关,那里崇山峻岭驻扎的军队高达二十万,如果真要是那里的诸侯有歹心,配合灵月王齐铭的军队足以在这样的地势下将他们全部歼灭。
“你可真是一个呆子。”苏墨白策马从后面赶了上来,“不从这里走难道我们还要穿越齐铭的领地?九万大军,就是他们敢让我们通过我们都不能从这里走,至于地形,你以为随军的二十位超然者是做什么的?”
“公子说得不错。”卫曲笑着回答,“不对,军中不应该称呼公子,应该称‘监军大人’。”
苏墨白此次出征的身份乃是监军,被英王姜云烈亲自敕封,他被授予了极大的权利,甚至可以凭金印抗拒卫曲的军令。对暗裔的这场战争姜云烈甚至动过亲征的念头,后来被大臣们阻止,他就顺势把这个至高无上的荣耀赐予了苏墨白。
“还要承蒙将军照顾,墨白只是初出茅庐。”他在马上按剑行礼。
吕正蒙只是笑,无视了苏墨白身后几匹骏马投来敌对的目光,那正是周行达、沈简、天地玄黄六位超然者,剩余的八位超然者各自处于左右后方的方队中,以防不时之需。自从苏墨白与这些叔叔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吕正蒙被这些人当作苏墨白叛逆的罪魁祸首,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用他们的话来说苏墨白是遇人不淑、交友不慎。
“哈哈哈,公子说笑了。”卫曲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三人呈品字的阵型策马慢慢行军,卫曲于最中央,吕正蒙、苏墨白一左一右。他们的甲胄也不同,卫曲乃是一身漆黑如墨的拼接式铠甲,手持长枪、腰中佩剑,坐骑搭着一张长弓;吕正蒙则是深褐色的鹿皮轻铠,也是一手持枪腰中佩剑,他的枪术是与卫曲学习的,师承一脉,自然装束、习性类似;苏墨白则是一身银铠,身披白袍带着铁面,没有长武器随身,只有孤零零的一把佩剑,当得上“雄姿英发、英姿飒爽”八字。
到了云雾盆地边缘,吕正蒙已经嗅到了那种特殊的气息,是沁人心脾的凉气,无比纯净。他正好奇卫曲如何解决地势,只见将军已经勒住马缰,回身说道,“周大人,这片雾气就交给你们了。”
“遵命,将军。”周行达对于卫曲虽然心中不满他的提议,可出了涉及苏墨白的安全以外他对卫曲的命令是遵从的,连忙绘制一个符印在空中爆射。
那是一个信号,吕正蒙看不懂的信号。
大地突然颤动起来,吕正蒙听觉敏锐,发现声音的来源乃是两侧。在他视线不能及的左右两军,前锋的骑兵纷纷调转方向,停在左右两侧摆好阵型,让左右的中军视野开阔起来,能够直接看到云雾盆地。
两侧的重盾营约有百余名手持一人高的重盾从阵中步伐一致地走到阵前,斜着立盾,使半束阳光打在上面。旋即在一字排开的重盾卫后面,秘术大师走了出来,他们高举双手过头顶,红色的符印猛然炸开,金红色的粒子附着到每一面刻着繁琐花纹的重盾上。
顿时乌黑的玄铁盾发生了变化,百余面立在一起的重盾组成了某个阵法,以秘术大师的符印为楔子,强行将阳光拘在重盾的纹路上,如同岩浆般溢满整个盾面。所有的重盾同时发光,如同镜子般反射阳光。
只是威势要比铜镜浩瀚千倍。
所有的重盾强行把阳光聚在一起,整齐的发射出去,炽热的光芒顿时射进云雾盆地中,所有的雾气都被突如其来的热量蒸发了,露出平坦的地面来。吕正蒙隔得远,也能看到扭曲的热浪。
仅仅是处在边缘,他的甲胄也沾上了热量,令他有些不适。可当他环顾右方,发现卫曲与苏墨白都是不动如钟。他想,可能是自己过于矫情了。
不过他哪里知道,卫曲的一声甲胄是由钛金打造,能个隔绝一切超然力量,免疫水火自然不在话下。苏墨白的银铠虽然比不上卫曲,但也是稀世珍宝,整个天下仅有这一件,防御力令人生惧。
重盾聚拢阳光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三军放慢了脚步,已经推进到了云雾盆地的前部,即将迈入中部。而左右两军的盾卫则换了一匹,此时重盾烫手已经接近融化,不得不轮换。
就这样,短短一刻钟过的时间,行军障碍之一的云雾就这样消失殆尽。
“这……这……”吕正蒙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熟读兵书以及百余战役的分析,从未见过以这样的气魄和手段扫除障碍,堪称空前绝后。
“‘九光灼尘阵’只能持续一个半时辰,现在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候,我们必须在阵法消失前走出这片盆地。”卫曲高声传令,“全速前进,务必一个半时辰内抵达云雾盆地的边缘,违者军法处置!”
无人敢怠慢,三军全速前进。
策马崩腾的过程中,不止是卫曲,就连吕正蒙也渐渐不安起来,这是一种预感,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有的,也不好用言语来形容,更准确的来说是一种情绪,令他无比反感的情绪。
他没有卫曲静气的能耐,也没有想着隐瞒,这种异样的神色自然引起了苏墨白的注意,“呆子,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不是,我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吕正蒙在颠簸的马背上回答,他感觉胯下的枣红马也有了不安的悸动,俯身鼓励似地捋了捋它的鬃毛,“就是感觉……有些不安?”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天宁氏血脉的缘故,他的愈合速度十分恐怖,那种快要见骨的伤口只在半个月时间恢复如初,只是留下了错综的疤痕。这还要得益于宁静与他的交易,年关前这个某种意义上的亲戚终于送来了来自无尽之森的最后一批草药,彻底掩盖了他血脉的特征,那些稀奇古怪的草药中总有各种附带的药力流淌在他的体内。
苏墨白不以为然地一笑,“每个人第一次上战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感觉,不止是你一人,我现在也是有些畏惧忐忑,可更多的是期待。”
只不过苏墨白不知道,这种期待在今年秋季就变成了厌恶,深入灵魂的厌恶。
吕正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望着远方的群山,心中的忧思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