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半时分。
即使是深夜,碧心殿依旧灯火通明,这个时辰早已经应该睡下的英王姜云烈一身黑色衮服,头戴冠冕,正襟危坐于主座之上。他的对面是端坐次席的卫曲,将军白衣飘飘,正在灯火下扫视一份卷宗,眉头紧锁。
角落处的熏香虽然是宫女焚烧用来醒神的,可这个时辰温暖的氛围令人昏昏欲睡,可这注定是无眠的一夜。
乱世十八年二月二十,年关刚过,所有诸侯都收到了寒州两位诸侯王的联名传书,无论是天南海北。文书上印了火漆,还有特殊的印记,这是衍朝留下的旧制,用来通报军情,除非是十万火急,否则远没有这个规格。
“将军怎么看?”良久,姜云烈打破了寂静到诡异的沉默。
卫曲略微低颚沉吟,“君上,真伪可辨否?”
“消息无疑,随着文书来的还有一块晶体,里面被秘术大师寄存着特殊的力量。”姜云烈说,“我已经请宫典的大人与绝密的史料对比,描述吻合,并且与灵族的使团交流过,他们笃定这是曾经被封印的暗裔气息。”
将军点点头,“容微臣想一想应对之策。”
蒙得英王姜云烈深夜召见,能够进入碧心殿的都是深得恩宠的臣子,何况眼前之人还是东土的令箭上将军,于公于私姜云烈都要询问他的意见,也就不催促。
“军国大事,就应该深思熟虑,将军不必焦急。”
得到答复,卫曲闭目沉思,神游天外。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逢遇到难题,都要静气凝神,这样才不会被情绪左右判断。
“暗裔……”卫曲在心中呢喃道。
这个词语是灾难的象征,如果让卫曲用两个字来概括,“浩劫”无疑是最恰当的词语。这个本应该在史书上封存永不见天日的禁忌,活生生在所有人眼中变成了现实。
卫曲身居高位,自然博览过被封存的历史,事实上早在他没有出仕东土前,他的老师在一次醉酒后无意中说了出来,他至今还记得老师迷迷糊糊中又心有余悸的样子。
“小卫曲……嗝……”卫曲的记忆中忽地跳出来这一幕,是她的老师趴在桌子上打酒嗝,“就算我不教给你奇门遁甲之术,以你的资质足以傲视群雄,统帅百万大军。可是,人力终有尽时,能打败超然的只有超然。在天赋异禀的外族面前,在不能想象的超然面前,阵法、阵型算什么?”
“老师,您说的这些我不明白。”当时年少的卫曲百思不得其解。
老师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傻小子,奇门遁甲之术最早就是用来对付外族的,暗裔的恐怖哪是你能想象的?幸好他们早就被封印了,现在用来对付灵族或者太族也不错。”
“暗裔?”年少的卫曲没有听过这个词语。
卫曲的老师瞬间酒醒,那个瞬间目光逼人,不过马上就恢复了邋遢的模样,“什么?我有说什么吗?哈哈哈,为师喝多了……”
她故意扯开了话题,可这个词在那时就在卫曲心中隐秘的角落扎根发芽,直到今日。
思绪回来,卫曲感觉老师的音容影像犹存,仿佛回到了那段日子。他下意识地想解下衬衣给醉酒的老师披上,可发觉已经过去快十年。
“将军?”姜云烈轻声问,他看到卫曲突然把手伸到了袖袍处,由此一问。
卫曲这才惊醒,起身告罪,“禀君上,微臣方才失仪,还请降罪。”
“无妨,将军可是有对策了?”
卫曲点点头,“微臣正要向君上禀告。”
姜云烈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笑意,“坐下说,坐下说。”
“据史料记载,暗裔的来历已经不可考,不过容貌与灵族相似,只不过肤色较黑。他们外表是人形,可先天就会带来疾病与瘟疫,所过之处地面将会被腐化,生机全无,犹如蝗灾过境。”卫曲用试探的语气说道。
姜云烈只是点头,不置可否。
“暗裔上一次出现的时间乃是千年前,他们不满足地下黔州的环境,入侵神州,最后在所有种族共同的努力下击退。当时生灵涂炭,毫无疑问,暗裔是神州所有生命共同的敌人。”卫曲沉吟片刻后开口,“微臣认为,此战不可退!”
将军的声音铿锵有力,驱散了昏昏欲睡的氛围。这是所有种族兴亡的大事,可姜云烈能否下决心动用所有的国力,卫曲心里也没有准。
“将军的判断,我是认可的。”沉默了良久,姜云烈才肯定了卫曲的判断。
将军当即大喜过望,“那微臣建议,厉兵秣马,准备粮草器械。据军情报,暗裔现在只是出动小股势力,应该是畏惧严寒,等到开春,恐怕他们会大举进攻。”
“我的看法与将军一致,可光凭东土的力量,恐怕杯水车薪。”
见基调定下,卫曲心里有了底气,“如果朝中大臣提出异议,这个应该交给吕丞相。吕大人是文官之首,在朝中威望颇高,君上说明利害,想必以天下为己任的吕大人不会拒绝。”
姜云烈只是点头,并不说话。
“另外,君上应该传信各路诸侯,共同商议大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这个时候诸侯们有异心,还想着天下之争,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人神共愤之!”
“就怕有些人坐享渔翁之利啊,不是所有人都心系苍生。”姜云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摇头叹道,“如果在我们两败俱伤之际,有人趁势偷袭,这该如何是好?”
面对姜云烈的自言自语,卫曲一时语塞。他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不过思来想去都没有良好的解决办法,这正是他最担心的,诸侯能否攻伐一体,信任最为关键。可信任,偏偏对于这些诸侯来说是最不能相信的东西。
“先不说这个,等明日上朝,让大臣们议一议。”姜云烈端起茶盏,“还有什么对策,接着说。”
“这……”卫曲犹豫了片刻,“恕微臣愚钝,暂时只想到了这些。”
姜云烈轻轻一笑,反问道:“将军只是想到了这些?”
卫曲想到的当然要比这个长远许多,可有些话不是想到就能说的,主君召臣子商议军机大事,臣子面面俱到,主君只能附和,岂不是与傀儡无异?卫曲出仕近十五年,又得君恩,自然深谙此道。
“回君上,事发突然,微臣确实只想到这么多。”卫曲起身,低头请罪。
姜云烈一掀袖袍起身,快步从正座上走下,拉着他的手将其扶起,笑着说,“将军何罪之有?深夜把将军从府上唤此,本就不合情理,要是降罪将军,岂不是让世人说本王昏庸?”
这是极高的礼仪,就算是卫曲也极少享此殊荣,将军大为感动,当即单膝下跪,“为君上分忧,是臣子应有的责任,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起来,起来!”姜云烈佯怒,“别动不动就下跪,我们君臣,不需如此。”忽地他话锋一转,“本王关于暗裔一事也有些见解,请将军斧正。”
“君上折煞微臣了。”卫曲恭敬地回道,“不敢说斧正。”
姜云烈懒得与他再纠缠礼仪之事,独自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的一角,侃侃而谈,“将军方才所言大多是从军事、内政来说,可有一点将军忽略了,那就是外部势力。想要击退暗裔,必须合纵联盟。”
殿外的冷气透了进来,令人感觉神清气爽,卫曲慢步走到姜云烈身后三尺处停下,迟疑地说,“君上是指灵族?”
“不止是灵族,还有太族。”姜云烈只留给卫曲一个背影,“不得不说,神州三陆上,我们北原人族的人数最多,可一不能全民皆军,二来对于超然力量,世俗还是难以抗衡。”
即使这项对策卫曲方才已经想到,此时还是故作不知地问,“那依君上之见……”
“本王打算于明日传讯灵族使者,请他们殿中一叙,最好是达成攻守同盟。灵族与太族不会拒绝,毕竟他们才是暗裔最大的敌人。”姜云烈转过身来,“另外,发信所有诸侯,共商兴亡大事,关于分兵、布局、如何重新把暗裔赶回黔州,都需要商议。具体事项的敲定,就交给吕荒。”
“君上高瞻远瞩,微臣佩服。”卫曲连忙拍了一个马屁。
姜云烈轻轻一笑,“爱卿不必恭维了,等明日朝会,还需你率先提及此事,另外你辛苦一趟,连夜整理好军械、粮草的文书,并想出进军的策略。想要说服那些目光短浅的老大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卫曲低声应道。
君臣夜议,到此已经接近尾声。卫曲只感觉出仕东土真乃是上天赐福,姜云烈的选择何其明智?这才是一个贤名的君主应有的风度,于公于私来说击退暗裔都是神州每个种族应有的责任,可他已经有预感,若干天后联盟之事绝对不会如此容易,绝对有宵小趁机生事,更有甚者还会背后插刀。
“爱卿如何看待这一次暗裔入侵呢?”正当卫曲打算告辞之时,忽然听到姜云烈开口。
卫曲悄悄扫了一眼姜云烈的眼睛,君主古井无波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似乎是心血来潮的突然一问。将军短暂的思考后,出声回答:“回君上,微臣认为与无相有关。”
姜云烈挑眉,“爱卿何出此言?”
“无相是乱世的组织,从古至今他们追求的都是天下大乱,如今暗裔脱离封印,出现的地点乃是寒州。微臣有把握,此事与他们逃不了干系。”
姜云烈点点头,“此言有理。”
如今距离蛮巫入侵已经过去六年之久,可那场灾难谁人都不会忘记。领兵将军李振飞后来曾上书,有灵族、太族中人参与了战争,当然具体的内情因为中北城被屠而不可考,这表明了无相参与其中。
“微臣记得周大人也上书,无相参与了五叶草的争夺,后来据墨白公子所述,那株名为‘月神虞’的五叶草被一分为二,灵族、无相各占据一半。”卫曲沉声说,“微臣斗胆猜测,暗裔重临与那株月神虞有关。”
姜云烈皱着眉头,“可本王不明白,无相释放出暗裔对他们有何好处?这群逆贼以前只是想着天下大乱,趁机夺位。可如今群雄逐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们打开了灾难的盒子,难道不怕这一切毁于一旦?”
“或许……”卫曲沉默了一会儿后,苦笑一声,“这帮逆贼可能有制衡之法,或者说真的疯了。”
姜云烈摇摇头,“不对,这帮人虽然是疯子,可行事总有一个章法,他们背后一定有深层次的秘密,只不过不为人知。”
忽然英王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当初墨白困于孤城,月州都有谁出手?”
卫曲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姜云烈会突然询问六年前的战役,他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对于战事是了熟于心,当即答道,“禀君上,月州的清月公、灵月王、累月候、山月候各自调动了军队,其中要数清月公卢安的人马最多。”
姜云烈在心中默念这几个名字,“月州排的上名号的诸侯都出动了啊……看来其中必定有与无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不知是一位,还是全部呢?”
看见英王姜云烈面目表情,卫曲向前一步说道,“君上不必忧虑,微臣认为,这是神州的危机,不乏也是一个机遇。”
“爱卿有何高见?”
“如今放眼北原,能够担当起‘诸侯’二字的,不过东州五位、月州四位、寒州两位,余者皆为不堪一击之辈。”卫曲缓缓地说,“而暗裔在寒州重临,受到最大威胁的是寒州两位诸侯王,首当其冲者远不是东州,如果战局僵持不下,最后费力将其驱逐,寒州已经不成威胁,月州同理。如此北原的格局就变成五方鼎立,其中属我国最为昌盛,未来平定天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爱卿所言有理,只是……”姜云烈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他自嘲似地摇摇头,“夜深了,爱卿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朝会,臣公们免不了争执,如果累倒了将军,局面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
“是,微臣告退,也请君上保重身体。”卫曲行礼后被內监领着离开了。
姜云烈目送他离开,最后仍是站在窗子前,无视了內监的劝告,静静地望着天上明月,一宿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