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土,长陵,夜华如水。
已经到了深夜,长陵城依旧灯火通明,何况年关刚过,无处不洋溢着幸福的味道,家家张灯结彩,红笼高挂。可现在已经是子时三刻,街上根本无人走动,冬日最后的冷冽气息犹存,令身穿甲胄的少年们难以招架。
“头,要不进去暖暖身子?”一个少年说。
这是一支十五人的小队,都是精壮的青年,身着禁军甲胄,持长戈从僻静的巷角转入主街道。因为处于交接时期,心中难免松懈,加之天寒地冻,这支小队的人基本全停下了,准备去开张的铺子中讨一杯热酒喝。
领头的少年按住腰中佩剑,转头看见了飘扬的旗帜,匾额上书“花香楼”四个大字,连连拒绝,“不了,我还不冷。”
“头,你身强体壮,我们不行啊……”少年仍在婉转相劝。
“可……可……我们这样的身份,还有职责在身,来这个地方喝酒,不太好吧?”领头少年仍是拒绝。
这不是他不通人情,花香楼乃是一间青楼,金吾卫子弟巡查都城任务尚未完成,就来这个地方聚众饮酒,传出去名声要败坏成什么样?
少年哈哈大笑,这不是嘲讽,而是善意的,“头,你想的太多了,像你这样恪尽职守的,才是少见,哪个有身份的公子谁不是随便找一间赌场或者酒肆呆到结束?这是历来的规矩。再者说,青楼怎么了?兄弟们谁不是从小就来这个地方?不过是讨杯酒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眼珠贼溜溜地一转,“头,你该不会从来没有逛过青楼吧?”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哄笑,领头的少年脸色通红,“这……这……你……”他想了半天也不好反驳,只能服软地问了一句,“真是历来的规矩?”
“是的,头,你才上任几天,不了解也正常,咱们这暗中的规矩其实多着呢!”少年说。
领头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好吧,你们进去,我在外面就好。”
可那个少年拘谨地搓了搓手,向后看了往掌心吹气的同伴们一眼,讪讪地笑,“可是头,你不进去我们也不好进去啊……”
大多少年翘首以盼,用期望的目光看着他。今日天气尤为寒冷,这些傍晚就入值的年轻金吾卫们似乎想不到长夜漫漫如此寒冷,甲胄下套着的都是一层薄薄的棉衣,早就被吹透了。
领头的少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旋即叹了一口气,”这样吧,我知道兄弟们冷,你们五人为一组,轮流进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就回来。“
“是!头,兄弟们就知道你最好了!”少年大喜过望,急匆匆地点了几个人,转头就走。
“不要在里面鬼混!快一点,马上要到交接的时间了!”领头少年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高声喊。
回应他的是参差不齐的应答。
少年看见他们的背影融入温暖的红光中,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留守在外面的兄弟,“你们也不用太拘谨,四下活动活动,不要走远。这个天气,确实太古怪了。”
“是。”少年们齐声答道,纷纷松懈下来,三五成群地说着话,还有的敲肩捶背,手中长戈东歪西斜的。
而领头少年则往出迈了几步,依旧挺直腰板,对着冷冽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寒气洗涤了他的肺部,令他精神一振。他没有参与到那些少年中,而是默默地盯着远处。
“你说头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以他的身份,怎么跟咱们这些人厮混在一起?”其中一个少年小声说,“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怎么和咱们这些不受待见的缇卫在一起巡夜?”
缇卫是金吾卫中最底层的官职,一般巡夜、督察这种只在夜中的苦活累活交给他们,辛苦不说,还十分劳累。与缇骑相比,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可地位的悬殊远超想象——缇骑是英王的随身仪仗队,身着华贵的甲胄,骑骏马,是国主出游或者将军得胜归来的依仗,其中的少年可谓是威风凛凛。
旁边一个少年偷偷地瞄了一眼,同样压低声音,“谁知道呢?听说头的出身不好,是从寒州过来的。被国主这样赏识,定遭人妒忌。听说了没有?前天那个姓华的小子当众给头一个难堪,一点情面也不见?”
“我也听说了。”另一个少年凑了过来,“是我我可忍不了,华航那个家伙真是欺人太甚!”
最开始说话的少年连忙捅了他一下,“你疯了?那么大声做什么?怕头听不到?”
少年讪讪地一笑,“哪有,我这不是替头打抱不平吗?你说头是卫曲将军的学生,怎么能受到了这种窝囊气?我要是卫将军的学生,早就让他当面赔礼道歉了。”
“不好说……不好说啊……可能卫将军想要磨砺头的心气?你知道,那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是很复杂的。算了,这个太忌讳,还是别说了。”最开始的少年闭口不言。
他身旁围聚的少年点点头,站在原地跺跺脚,“妈的……刚才走路还好,现在停下来更冷了,那些家伙能不能快点出来?我也想进去……”
他们的牢骚声慢慢地散了。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领头少年苦涩地一笑,他们有意压低的声音哪里能逃过他的耳朵?悉数一字不落的随着风灌了进去。
“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领头少年自嘲地笑笑,抬头望天,心中默念,“真是个好官职啊……吕正蒙啊吕正蒙……”
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这正是吕正蒙两年前在金榜夜宴上被英王亲自敕封的官职,看起来威风凛凛,少年身居高位,前途不可限量。可只有他经历之后,才知道这与想象中的相差甚远。
腊月时的门学总试,他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长达六年的求学之旅,虽然没有两年前的拔得头筹,可同样进了前十。而过了新年,他得到一封文书,要求他去金吾卫入职,毕竟这是两年前就约定好的。
可吕正蒙怀着忐忑的心情入职后,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无穷无尽的文书,毕竟他是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那个“补”字其实是多余的,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这一官职早就空缺良久,他需要的不过是辅佐金吾卫右京辅都尉而已。
可结果并不是这样。
他被金吾卫右京辅都尉派来领一支缇卫,美名曰“你资历不足,应当历练,不然没有足够的威望服众”。月余的时间过去了,他仍在执行巡接的职责,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后来打听到这些世家子弟都是出身较差的,家中托关系好不容易把他们送到这里,可也就止步如此了。
何况担任金吾卫右京辅长史的沈锋处处给他难堪,这是个与他平职甚至还要逊色半分的官职,可掌握着钱粮、税负、巡查地点等责任,屡屡刁难。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布衣升迁导致多数人心生不满,后来听到其中几个世家子弟醉酒才得知真相——是华氏在暗中捣鬼,一切的源头是吕荒的夫人华阴丽。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巷角有嘈杂的声音传出,吕正蒙立刻打起精神,准备有什么意外发生。可渐渐脚步声近了,朦胧的灯火下映着三个少年的影子,他们勾肩搭背,满腹牢骚。
“这鬼天气真是太冷了,哪个不长眼的敢排到咱们三个兄弟当差?”一个轻佻的声音说,“等明日,我定要他好看!”
“有理有理,小关你说得对。这本来好好的天气,突然乍冷,都快赶上寒冬了,快把小爷冻死了!今日傍晚我还和王氏的那个小姑娘吹嘘,特意传了衬衣,可没想到吃苦的是自己!”另一个声音同样埋怨。
最后一道略显沉闷的声音缓缓开口,“都少说两句,这是中城,我们巡视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被人发现难免说不清楚。”
“哈哈哈!”最开始轻佻的声音肆意地笑,“大哥你多虑了,石叔叔的面子谁敢忤逆?你没看李想都对你恭恭敬敬的?他有那个胆子?”
李想是金吾卫左京辅都尉,是个不小的官职,可在这几个少年的嘴中,仿佛路边的沿街乞讨的难民。
吕正蒙听出了这几人的声音,下意识地就想回避。在他认识的人中,能这样放肆的只有三个——叶关、傅慢、石坚。他们分别是光禄卿、太常卿、太尉的公子,放眼他们的背景,整个长陵城的确少有人敢于招惹。何况他与这三人都是敌对的关系,出了门学,他们三人也进入金吾卫当差,同样各领一支缇卫,经常带着自己的手下为非作歹肆意妄为,除了例行的大检,夜晚总是在青楼或者赌场厮混。
“呦?这不是我们的吕公子吗?哦,不对,是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大人,怎么你今日也有雅兴来这个平常看不起的地方啊?”叶关阴阳怪气地说。
他将吕正蒙官职中的“补”字摇得极重,意在嘲讽。虽然双方各自负责巡视两个城区,可同样是在金吾卫当差,碰面的次数并不少。
“原来是叶公子。”吕正蒙不想在这个时刻与他们纠缠,只好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别别别,公子可不敢当。”叶关轻佻地笑着,“在下只是小小的缇卫首领,哪能让大人的金口玉牙中说出这几个字呢?还是称呼‘属下’为妙。”
傅慢与石坚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他们对吕正蒙有敌意不假,可双方也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冲突,不过是口角之争,没必要每一次都弄得剑拔弩张。何况现在他也是有身份的人,下不来台双方都难堪。可叶关偏偏每次见面都要撩拨吕正蒙,搞得两个人仿佛是生死大敌。
吕正蒙皱了皱眉,可想到毕竟他们这支小队是违反了律例过来休整,闹大了被问责的定然是他,也就没有发作。
“吕大人怎么不进去?”叶关脸上还是堆满了笑容,故作恍然大悟的“呀”了一声,“是不是大人囊中羞涩,这个月的俸禄没有发下来?如果吕大人有困难的话,不妨开口,属下这里别的没有,就是钱多到不知怎么花。”
“有劳叶公子的心意了,在下心领。”吕正蒙淡淡地说,“只是领着兄弟们过来喝杯酒,这个时辰街上开门的铺子不多了,只是无奈之举,吕某职责在身,就不进去了。”
他盯着叶关,“叶公子请便,外面天气凉。”
这句话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叶关果然被他这个无所谓的神情激怒了,下意识的打算冲过去,却被最后面的石坚制止了。
这个三兄弟的大哥向来稳重,他从后面扯着叶关的手肘,力度适中,“多谢都尉丞大人的好意,我们三个也就不叨扰了。小关,我们进去吧。”
叶关对石坚是马首是瞻,不屑地哼了一声,对着地面啐了一口,三人越过吕正蒙的身位阔步走了进去。其中傅慢不曾看他一眼,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等到三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吕正蒙所领的这支缇卫剩下的几个兄弟凑了过来,“头,你没事吧?叶家那个小子的恶名我们可都听过,你怎么招惹上他了?”
吕正蒙平日待人和善,这些出身小世家的子弟对吕正蒙也没有太多轻视,平日在一切也没有尊卑之分,对于吕正蒙他们还是心生好感的,不然不可能在暗中讽刺叶关。毕竟叶关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暗中说他坏话的没有什么好下场。
“啊?”
吕正蒙先是一惊,他以为自己表现的有些窝囊,这些下属还要嘲讽自己。毕竟一开始华锋就扬言他是华氏的敌人,平日与叶关他们也有口角,这几位公子的父亲可都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刚来时不少人就想与这位卫曲将军的学生打好关系,可听到这些传闻后,立刻对他无比排斥了,他还以为自己这些下属也会对他敬而远之。
少年笑笑,“都是些陈年旧事,这要追溯到六年前,我从寒州到东土,进入鸿都门学的第一天。你们也不用放在心上,那个家伙平日疯疯癫癫的,离他远一点,不然说不定要惹上什么麻烦。”
几人看吕正蒙没有详说的意思,也就退了回去,正好赶上第一批喝了几杯酒的缇卫出来换岗,得到示意后,剩下的几个也就一股脑跑进去了,只留吕正蒙与饮过酒的人在外面。
吕正蒙单臂握住剑柄立在寒风中,夜色下的他挺拔如松柏。外面的气氛有些古怪,让这些身上略微带着酒气的少年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