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正蒙不似卫曲那样被气流席卷到半空轰然落地,他的被击退堪称泛善可陈,被飓风正面击中的他如同被疾驰的马车撞飞,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的身体机能迅速衰退着,眼睛、耳朵嘴巴、鼻孔都留出一道血线,整个人感觉五脏六腑都碎裂了,口腔中满是噎堵的猩热,喘不过气来。最痛楚的地方是胸口,一大团血花绽放,随之而来的渐渐模糊的视线。
“我……我是要死了吗?”他在心里喃喃地问,如今他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的人,伤势还从未这样重过。
卫曲强行拄着剑站了起来,他同样蓬头垢面无比凄惨,比吕正蒙好不到哪里去,他踮起脚远远地望了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样?我说过你看人的眼光不行。”无面在一旁嘲弄着,“你用生命换来的机会这小子没有把握住,他是个废物,你同样也是个废物!”
卫曲嘲讽地笑笑,“你这话我听着怎么这样好笑?只会逞口舌之力?听起来酸溜溜的,别是醋坛子打翻了吧?”
“是吗?”无面也不恼,他的神情有些奇怪,是狂妄与得意并存,偏偏其中还有一丝理智,“你还真是死到临头还嘴硬,我记得很多年前我还被困在这具躯体中,是那个自诩大义凛然的家伙平日活动。别看你们当时相交莫逆,可这个家伙自己都没认识到,或者否定着自我,逃避事实——他十分讨厌你。”
无面指着他自己,可偏偏似乎再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这对卫曲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的好友堕入魔道,明明是死生之间,还能像多年不见偶然重逢的老友叙旧。
不过可惜,不是美好的回忆。
“我想想,是怎么回事来着?”他顾若沉思状,似乎是精神错乱了,疯狂地薅着头发,“啊,太多了,这个家伙真是令我作呕!该死!该死!”
无面咆哮了两声,旋即镇定了下去,“明明同样都是逃荒的人,还都是世家子弟,陈城这个废物自卑到连名字都不愿说出来,生怕被别人认出来。他叫……他叫什么来着?对,就陈明城,他原本以为你是他的好友,可凭什么,凭什么你样样都比他强?店家器重你,来往的客人喜欢你,犯了错受重罚的也是他,容貌还比他英俊。同样都是被遗弃的人,凭什么你自命不凡,拽得跟世家公子一样?!”
“嫉妒,你这是嫉妒。”卫曲总算缓过来一点力气。
“是么?可能是吧,”无面不置可否地回道,“你知不知道,就是陈明城生日的那一天,也是他离开酒肆的那一天。他是满腔喜悦的,他终于不用在那个鸟地方受气,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他想把这个消息告知你,他那个时候是真心的,可你始终没有出现。而当得到你的消息时,你已经去鸿都门学读书了,并结交了东土世子。”
他指着自己头颅,“你知道吗,那是一个契机,我出现的契机。他发了疯一样的嫉妒你,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心中的意识,那一天他终于可以在你面前抬起头,好好地耀武扬威一番。可是你打了他的脸,才在心中滋生了我。后来,我那个老师竟然不把‘御风剑术’传授给我,实在该死!还有我哥哥,你都不知道,他临死前的惊愕多么令人赏心悦目啊!”
“怎么样,如今要死在我手里,是不是感觉造化弄人?哈哈哈哈!”无面说到最后仰天狂笑,浑身上下无比畅快。
卫曲抿着嘴唇,他隐约在无面的身体中看到了年少陈城心中最阴暗自卑的那个影子,方才说话的其实是陈城,不过是借着无面的口说出来而已。
“谁的心中没有阴暗情绪呢?”卫曲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当年那样的世道,谁没有埋怨?我们是芸芸众生还好,可既然不凡,就要战胜这些情绪,不能被他左右。我心中也生出过你这样的想法,我也羡慕人家鲜衣怒马,可终究不能放弃底线,不能不约束自己。”
他在说话时已经积蓄了力量,正在悄悄地把手挪到背后,已经拈起一根箭矢。
无面冷笑一声,不屑地啐了一口,“怎么,都这个时候你还在这里高高在上的对我说教?还真以为自己在东土中号令三军呢?等你魂坠九幽,看看你还有没有这样的本事吧……”
不过没等他说完,长弓霹雳已经被卫曲从背后移至前胸,用尽他最后的力量射出了出去。庞大的气流划过夜空,甚至一时璀璨如流星,箭簇摩擦空气已经迸出火花,如同陨石天降。
这是卫曲竭尽最大所能了,他不是武者,最擅长的是行兵布阵,几十万大军在他的指挥下如臂指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面对强大的武者就有些相形见绌,如果给他时间提前布下奇门遁甲,就算没有三件半灵器傍身,也不会如此窘迫。
想到不远处生死不明的学生,他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光芒落定后,无面毫发无损,甚至慢慢走了过来,如闲庭若步,“怎么了,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表情呢?这个惊愕我太喜欢了,就跟我哥哥与老师临死前一模一样。”
“你……你怎么会?”卫曲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
无面得意的笑声惊走了飞鸟,他狂笑不止,“难道你真的以为方才我是在跟你叙旧?你在积攒力量,我何尝不是?你不会以为五叶花就能起到那样的功效吧?”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
不等卫曲说完,就被无面打断了,他的笑容极其恶劣,“当然是给你一点生的希望,然后在看到它慢慢幻灭,真是太愉悦了!我就喜欢人在临死前的挣扎!你成功地取悦了我!所以你现在可以去死了!”
……
“谁……谁在说话?”少年模糊的视线只能看到有个黑影一点点在迫近。
“我……我是谁?我是要死了吗?”他在弥留之际呢喃着。
正在此时,从右手腕心处有暖流涌入胸膛,这是刺破鸿蒙的光芒,无数的前尘往事与记忆一瞬间悉数涌入大脑。少年这才记起自己是吕正蒙,正在与无相成员交战,他身受重伤,差点殒命。
吕正蒙艰难地挪了一下头,发现热流的来源正是他的灵器明月,不知是无面刻意为之还是无心而为,那道‘风闪’并不足以当场致命,他的灵器也就没有护主。当然,就算明月护主,也不一定能够洞穿无面的防御,毕竟他是武者不是灵族的秘术大师。
“我……我要去帮将军。”少年仰面躺在地上,心中无比的愧疚,毕竟是他辜负了卫曲的期望,现在将军遭遇危险,他是要负责任的。
可无论怎样,他浑身上下都如散架的疼,连掉落一旁的佩剑都无法拾起。
“难道我就只能等着,什么都做不了吗?”少年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无力地呐喊。
“是的,你什么都做不了。”心中一道嘲讽的声音响起,“你只是一个普通人,现在是,以后也是,只有我,才是登临这个世界之巅的存在!”
吕正蒙听着自己心中那道肆意的咆哮,也不管他能否看见,脸上还是勉强扯出一道笑容,“我说……你的思想是不是有问题?说得太幼稚了。”
体内的真魂如同一个被激怒的小孩子,“难道你不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就是现在,你不诵唱《云中月歌》,你和那个人都要死在这里。”
“我是个废物,”吕正蒙凄惨的笑容更甚了,“可你我不能混为一谈,我是吕正蒙,我姓吕,不姓天宁。你还是……沉睡吧!”
最后一个字落下,真魂再一次沉睡了,只不过他的声音消失前留下了嘲讽与不屑,似乎笃定吕正蒙在万难时刻会诵唱《云中月歌》。毕竟,没了命一切都是空谈。
吕正蒙也不知道为什么打心底里就抗拒,可能是最终他会变成一个陌生的人,变得陌生。可当姓命放在天枰的一端时,他会如何抉择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反正他认定原则是比姓命要重要的。
他绝对不会依赖这股力量,也绝不会改变自己,绝对不会!
不过也有可能是未到末路的自我安慰。
“呼啊!”
终于,吕正蒙体内残余的力气终于凝聚在双手双腿,他摇摇晃晃地拄剑站了起来,拭去七窍中的血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过去。
“嗯?”两道表示惊讶的声音一先一后地响起,来源分别是无面与卫曲,他们都把视线挪了过去,向那边瞄了眼便收回了目光。
无面停下了脚步,“有意思,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我真想剖开你的身体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正面承受‘风闪’都不死。”
吕正蒙已经从后面走到了与卫曲并肩的土地,他向将军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拦在了前面,横剑指向无面。他看得出,卫曲站着都是凭借他惊人的意志,否则早就力竭倒地不起了。
“怎么?你就这个样子都要拦在我的前面?”无面用饶有趣味的目光打量他,“这样吧,既然你这样想要活命,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掉过头,杀了卫曲,我就可以饶你一命,并且把‘御风剑术’的真正奥义传授给你。”
吕正蒙连看他都没有看他一眼。
“怎么,不相信我的话?”无面笑,缓缓地从怀中掏出枫叶,拈在两指之间,“我可以先给你,甚至可以立下血誓。”
卫曲自然是相信吕正蒙的秉性,没有惊慌。要是他绝对会假意答应,并且伺机找到破绽一举奠定胜局。
可吕正蒙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直接了当的拒绝,“不,原本我总是妥协,可那是形势所迫。可我突然想通了,现在动辄生死,不应该有变通。”
他握紧了剑,抱着必死之志,吐了一口气,“来吧。”
他举剑过头顶,胸前满是破绽,可目光仍是盯紧剑锋,想从那一线的寒光中找到某种机会。他现在希望自己能被剑中的英魂承认,激发力量暂且化身武者,他不知道什么才是祖先认为的英雄,也不去想,如果不承认,那可能就是他的命。
“藏锋?”无面笑,“就你这个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去死吧!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他的衣袍无风自动,肉眼可见的飓风之力在剑身上缠绕,威势远超于前几次,看起来是恢复了七成实力。元气蓄积到某个顶点,波动如同猛虎咆哮,在那个停顿的瞬间,他忽然挥剑消失。
御风剑术·顺斩!
“喝!”吕正蒙同样举剑回击。
藏锋·拔刀术!
一条银色的细线在急如惊涛骇浪的飓风中摇曳如小舟,根本就是泥牛入海,吕正蒙的拔刀术两道一先一后的斩击甚至连浪花都没有翻出一个,就被完全淹没。吕正蒙与卫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影袭来。
可是就在剑影距离吕正蒙眉心不过咫尺之遥时,一道水壁突然拔地而起,如同飞流宣泄的瀑布,无面就被这自然的伟力拦在外面,无论他怎样用力,都无法刺破川流的浪花,直到打湿了他的衣衫,无穷无尽的剑意才逼得他不得不后退。
“什么人?”
他又惊又怒,暴退三丈才停住脚步,放声怒吼。那堵水墙看起来只是防御,可内涵高超的剑意,精妙到令人无法察觉。如果不是多年生死之间养成的意识捕捉到了危机,恐怕已经被困在原地。
空中传来呼啸。
一柄重剑从天而降,深深地嵌入泥土中,上面的逐浪印记已经被幽蓝色填满九个孔隙,正是苏墨白的灵器沧海。
那抹白色的身影翩然落地,似乎是御风而来。
就在他落地的瞬间,无面四面八方全是水声,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一柄透明如实质的剑芒从天而降,每有一道落下,他都用惊恐的目光瞄向那边。可他挥剑试图用御风剑术击碎,最终都是无疾而终。
甚至连撼动的能力都没有。
他不敢在轻易地移动了,四柄剑芒竟然聚集为一个结界的效果,牢牢地限制他的活动范围,甚至不敢令他逾越雷池一步。仿佛处在生死界中间,线内线外关乎他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