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算算时间,快要到了啊。”卫曲仰头,轻声说。
他和吕正蒙背后不远处就是岭南渡口,此时二人躲在荫木的阴影中,都是深色的衣服,很难被人发现。因为傍晚下过雨的缘故,水位上涨了些,荡起波纹的水面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一切都看不清楚。
“将军,这里真的会有人吗?”吕正蒙就站在他身边,忧心忡忡地说道。
从这个方位来看,四下无人,渡口无船,高悬在天穹的星月之光寂寥,可谓荒郊野岭。吕正蒙预计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他一开始无比紧张,可漫长的时间中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令人不禁怀疑情报出了问题。
“会的,无面一定会来的。”卫曲的语气中无比笃定。
吕正蒙静默地顿了一刻,他不明白将军的底气从何而来,是出于对友人的信任?他看了几眼,卫曲坚毅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也没有解释的打算。吕正蒙虽然感觉处处有说不出来的奇怪,可最后还是低头不语。
不多的时候,陈城终于姗姗来迟,他怀揣着大剑缓步走来,在卫曲的示意下,两人从阴影中走出。不知为何,隔着五丈的距离,将军突然停下了脚步,眸子中带着审视,“你来迟了。”
陈城歉然一笑,“抱歉,临时得到了消息,我在路上耽搁了点时间,所幸最终还是赶上了。”
吕正蒙这才发现这位剑术老师的气息有些不稳定,脚步虚浮似乎刚刚跟人战斗过,就连腰间的佩剑都沾着血迹,他连忙问道,“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陈明城坦然地说道,“你的眼力见长啊,竟然能看出我与人交手过。放心,不过是些蟊贼,估摸是无面找来袭杀我的护卫,我们的举动虽然隐蔽,可他一直视我为眼中钉,想要杀我很久了吧?不成想被他找到了机会。”
话音刚落,远方传来了渡夫的歌声,烟雾仍然没有散去,可河水中波纹涌动,能看见遥遥的一个黑点。那是在他们背后的岭南渡口中,只有吕正蒙回头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的,看起来还有很远。
“竟然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吗?竟然连商会都要结束了。”陈明城脸上的笑意敛了起来,“我们还是还隐匿好身形吧,不然被无面抓住机会,恐怕要跳河逃走了。”
卫曲没有挪动身体的意思,隔空与他对视,突然问道,“陈城,我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陈明城先是一怔,旋即停下了脚步,满脸无奈,“怎么,你怀疑我是无面假扮的?你的疑心病真重。我想想,我们应该认识十八年左右吧,具体的日子我可记不清了,你不会因为这个就断定我是假冒的吧?”
“不怕你笑话,我也记不清了。”卫曲松了一口气,肩膀松懈下来,“不过十八年这个时间是正确的,原来已经过了十八年啊……”
吕正蒙听不懂卫曲的感叹。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卫曲突然高声大喊,从背后解下弓箭,搭在弦上瞄准。
吕正蒙打了一个激灵,立刻拔剑警惕,陈明城做出的反应最快,他半斜着身子抽出大剑一斩,破空声凄厉。元气的斩击范围足有十丈,可后面空有茫茫夜色,并无活人。
“你是不是……”陈明城要说的“大惊小怪”这四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做出反应,那是刀口舔血多年的战斗养成的习惯,连忙抽刀格挡。可他看清眼前一切的时候,突然惊呆了。
就连吕正蒙都看呆了。
袭击的方向来自陈明城的正前方,准确的说,是来自卫曲手中的宝雕弓霹雳,此时卫曲已经放下了弓身,斜垂在身后,穿搭的极细弓弦还在微微颤动着。
“你疯了!”陈明城吐了一口血,沉重的伤势已经无力让他拖动躯体,只能半跪在地上。
他的伤势极为沉重,卫曲在他分神的瞬间连射四箭,快如闪电。这正是君子六艺射科中最难的参连箭术——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放眼东土中,还无人可以做到。
不过宝雕弓“霹雳”身为半灵器,卫曲自然凭借它的力量做到了。第一箭射穿陈明城因为习得御风剑术风之力无时无刻都在保护他的‘壁障’;第二箭射穿了他从左臂延长至胸口的护笼;第三箭射穿了他持剑的右臂;第四箭洞穿了他的大腿。能够看见的只有四根箭矢,可陈明城无恙的腹部也被鲜血溻湿了。
吕正蒙当即后撤了三步,持剑瞄准了卫曲将军,浑身肌肉紧绷,甚至开始勾勒天地间的风之力。他怀疑,卫曲才是无面假扮的。
这一切太快了,吕正蒙甚至没有想象过这世间能够如此迅速的速度,他自然知道陈明城身为武者操控风之力量会有多么恐怖,可连眨眼的瞬间都没有,甚至没有任何波动,卫曲已经让他失去了战斗力。
“将军……不对,你到底是谁?!”吕正蒙沉声问道。
没有他预料的参连箭术,卫曲甚至没有拉开弓弦的打算,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道,“我当然是卫曲,你小子是不是傻?”
“不可能!”吕正蒙仍在警惕着,“卫曲将军怎么会对先生动手?你一定是无面易容的!”
“我说你小子怎么不开窍?我要是无面易容的,早就在路上把你杀了,何必跟你废话那么多?你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卫曲把目光转向半跪在地上身体不断渗出血液的陈明城,语气倏地冷了,“我说的对吧?陈城?不,无面?”
“我说了我不是无面!你到底抽什么疯?!”陈明城每说出一句话都喷出血沫来,猩红中带着幽幽的黑色,看起来箭簇上淬了毒。幸好他是实力强劲的武者,不然早就一命呜呼了。
吕正蒙现在也分不清孰真孰假,可他暂且相信眼前的就是真正的卫曲将军,忍不住轻声问道,“将军,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难道是先生回答您的那个问题不对?”
“不,”卫曲摇摇头,“正是因为太正确了,我才最终落实了他的身份。从我们重逢的一刹那,他就是无面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胡话?卫曲?!”陈明城声嘶力竭地怒吼着,“我要说多少次,我不是无面!不是!我要从一开始就是无面易容的,你早就死了!”
卫曲神色一凛,语气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要是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就是无面呢?”
“你……你!”陈明城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不止是流血过多还是毒素在体内蔓延,可从他狰狞的表情来看,仍是否定这件事。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他一头雾水,“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就要从我与他重逢的时候说起了。”卫曲神色复杂地叹了一口气,“从我刚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些怀疑,也就是你与墨白公子遇袭的那一天。不过经过简短的交流后,我的疑心渐渐消失了。”
“不过后来那一日你来我府上,我们的交谈你也听到了,其中有叙旧也好,试探也罢,尤其是在菜肴口味和生活的细节来看,他都是真正的陈城。”卫曲继续说道,“我就想可能正是一个巧合,他追寻无面来到长陵,写信约我出来只是叙旧而已。”
吕正蒙边听边点头,他没有察觉出半点破绽来,忽然他想到了卫曲将军随意提过一嘴的,忍不住问道,“莫非是……”
“没错,就是那次他与无面在郊外的打斗。”卫曲点点头,“事后我勘察过现场,的确发生了御风剑术之间的打斗,与陈城所言相符,看起来是陈城与伪装成他模样的无面发生了战斗。而当我把这件事上报给国主时,秘术大师周行伍提出了他的见解——为什么不能是无面战胜陈城,毁尸灭迹后伪装成他的样子呢?”
吕正蒙突然反应了过来,“您……您是说!”
他想起了那一次卫曲将军以指导自己武艺这个名义请陈城赴宴这件事了,就连宫中的沈简都出面。那时卫曲将军的说法是英王意图招揽这位强大的武者,现在回忆,原来还是试探。
“这下你知道为什么宴会的尾声你不小心弄到了杯子气氛会突然凝固吧?”卫曲说,“当时我们是摔杯为号,可经过交谈我已经认定陈城并不是被无面易容,险些闹了一个大乌龙出来。”
吕正蒙讪讪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可我思来想去,还是太过巧合了,一切都那么完美无瑕,仿佛只是我们疑神疑鬼,可我心里仍有不安,就亲自去郊外看了一眼。我这才发现,虽然有打斗过的痕迹,可彼此痕迹的深浅方式完全一模一样,你说……就算无面可以易容,伪装别人的招数,可能是一模一样的吗?难道无面的武道修为不啻于陈城?这怎么可能?那这样来说他何必东躲西藏,直接杀出一条血路不就成了?”
卫曲冷冷地说。
吕正蒙觉得此言甚是有理,就算无面精通易容可以伪装成任何人的样子,那不过是表面,一个人的内在是伪装不得的。
“后来我翻阅卷宗,佐证了这一点,无面东躲西藏这么多年,多次易容蒙混过关,可他没有使用任何的超然力量,仿佛他根本不会用而已。可一旦与陈城交手,他就突然可以使用强大的御风剑术。”
一直聆听的陈明城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看起来是忍无可忍,“卫曲,你绝对是疯了!就因为这点判定我就是无面?你是不是被妖魔操控了心智?!”
卫曲持弓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留你一命,是有事要问你,否则休怪我手中箭矢无眼。”
看着卫曲的做派,还有陈明城因为中毒越来越呈现铁青色的面孔,吕正蒙心里嘀咕了一句,心想您这看起来才是无相那种邪道中人的做法。
“将……军,我感觉这只是您的猜测,没有肯定的证据。”吕正蒙状着胆子说了一句。
“证据的所在,就是那枚枫叶,他说无面约他出来是要拿御风门派的象征,你想过没有,一个无相的叛徒,为什么执意要他的枫叶不成?冒着可能被击杀的风险,就是为了一个对他没有任何的东西?”
“我说过,我不知道!谁知道无面搞什么鬼?非要拿这个东西!”陈明城无视了卫曲的警告,声嘶力竭。
可卫曲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望着远方,“本来我也不知道,可从中州过来的武者,替我解决了这个疑问。”
“那人现在已经是我国客卿,我曾询问他是否知晓御风剑术,他的回答是向来一脉单传,只有一人能够领悟其中的奥妙。因为风的气息只有他们历代相传的信物,也就是那一枚枫叶,才是重中之重,关键中的关键。”
吕正蒙低头沉默着,他也开始发现其中的端倪了,他想起那一日从吕府出来,苏墨白替他疗伤时的叮嘱。
“当年陈氏的江山社稷图被盗,这份卷宗还保留着。陈城的兄长和老师都是死在御风剑术下,据他回忆是无面易容成了他的样子,施展御风剑术杀掉了所有人,他因为寻觅食物逃过一劫。回来时江山社稷图被无面抢走,他的老师还留有一口气,把枫叶传承给了他。”
卫曲摇头,“事情真的是这个样子吗?不,不难推测,当年陈城的老师和兄长的确找到了他,可当时御风剑术已经被他的老师确定传给他的兄长,他嫉妒他兄长拥有的一切。无相当时也想拿到江山社稷图,可碍于他老师的实力,只好采取了这样的办法,蛊惑他的心智,唤醒了他心中的魔鬼,让他偷袭了自己的老师和兄长。可他得手或者说从那种状态中苏醒过来后,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把自己心中的魔鬼也自己分开了,多年来他一直追踪那个所谓的无面,就是他自己的幻影。他从一开始就是无相中的无面,最后所谓的叛逃也是身为陈城的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选择性的遗忘了自己,而无相追踪的无面,就是他自己。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