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偏厅内重新奉上的两盏茶谁也没有动。
吕正蒙有些沉不住气,“敢问夫人,如何能够做到呢?”
华阴丽掩嘴轻轻一笑,“吕氏的大多基业都在东土,而祖地也处在东州,东州的诸侯凭依北原最富饶的土地争夺天下,短时间没有可以实现你宏愿的地方。而月州则不同,虽然也是诸侯林立,可北月关那附近漫长防线的军士则正是忠于衍朝之人,他们不曾参与任何诸侯国中,只为守护北原三州。据我所知,有不少将领都对蛮族占据大半个寒州十分不满,尤其是以耿京为首的几个大营将领,如果你去了那里,凭你的资质,必有一席之地。”
“可……”
吕正蒙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华阴丽伸手示意打断了,“我知道吕公子的疑问是什么,无非就是在月州无依无靠,怎能快速的出人头地?”
“这很简单,我虽然嫁到吕氏来,可如今华氏的家主更是我的兄长,而我本人在华氏还是有一点分量的。何况华氏的分支就在月州,其中有几位正是北月关的将领,我请兄长为你写一封名剌,以你的资质,三年就可当上偏将军,五年就可以胜任中护军,不出十年就可以做领一支数万兵马的大将军。”
华阴丽轻轻笑了起来,“吕公子到时候振臂一呼,经过在军中数年的历练,想必已经威望极高,再加上吕氏与华氏两个名动北原的世家在暗中相助,相信没有什么能够成为你路上的绊脚石。”
这是个挺动人心魄的提议,有那么一瞬间吕正蒙甚至想象到了自己收复寒州报仇雪恨的场景,不过他是个谨慎的人,没有被未来的畅想冲昏头脑,反而更加谨慎起来。
他问,“夫人为何这样费尽心力的帮助我?”
世界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何况这个人与你非亲非故,吕正蒙心想这背后一定有代价,不然他一个无名小卒哪里值得吕氏的主母用两个世家的力量帮他完成心愿?
华阴丽突然一怔,似乎没想到吕正蒙这样问,旋即轻轻一笑,“吕公子这就是见外了,作为寒州吕氏的俊才,分族唯一的族人,你有这样的宏大的心愿,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光宗耀祖,怎么就不能支持你了?何况我们还算是一家人,我已经嫁到吕氏,你是吕氏的子弟,你成名以后,对吕氏也是帮助,这不仅是你的荣耀,更是我们整个世家的荣耀。”
“那我需要怎么做呢?”吕正蒙心中的警惕更甚,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隐隐地对吕氏所有人都带着敌意。何况华阴丽虽然说得大义凛然,可太假了。
“当然,你想要完成这个心愿,是要付出代价的,你需要舍弃现在东土可能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毕竟如果你已偏将军、卫曲将军的学生这两个身份出仕东土,就已经代表你参与了天下之争,那些将领是不可能把军队放心交在你的手里的。”
吕正蒙摇摇头,“我对荣华富贵没有留恋。”
华阴丽赞许地点点头,“好,能把名利视为过眼云烟,这才是成大事者应该表现出来的。既然你想要从荣华富贵的旋涡中走出来,那我这就准备传信给兄长,你也做好准备,与卫曲将军辞行。”
说到这吕正蒙仍然没有听出来任何破绽,他就要相信华阴丽是真的想要自己匡复旧土了,可他仍然做了最后一个试探,“既然没什么事情,正蒙这就告辞了。”
他迈开步子,转身离去。
不过没等他走出这个屋子,就听到华阴丽的挽留,“吕公子何必这样急呢,既然你同意了,我们还有点事情需要敲定。”
吕正蒙停下了脚步。
“夫人,敢问是何事?”少年缓缓转过头来。
华阴丽脸上仍然笑容不变,“是这样的,吕公子既然是被分族所有的人寄予厚望从困局中逃出来的,应该见过宗族留在分族的一个信物。”
吕正蒙心中升起了不好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中佩剑,“什么样的信物呢?”
“是一枚玉佩,上面纹着一条云中腾龙,我听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说过,放在你身上保管对吧?”
吕正蒙心中一惊,他不知道吕扬是什么时候看见了这块玉佩,可他听出了华阴丽的目的,是想要这块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可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为什么急着要回去呢?
猛地,他心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莫非……莫非这块玉佩是某种特殊的信物,表明了某种身份?”吕正蒙尽量掩盖眼底的骇然,心中默念。
他缓缓掀起衣襟,露出这样一枚翠绿的玉佩,栩栩如生,上面的飞龙好像要活了过来,“夫人所说是这一枚吗?”
华阴丽猛地向前探了一个身子,呼吸急促起来,她看见吕正蒙眼中闪过的异色,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贸然,甚至有些无礼、失仪的味道,旋即恢复了一脸正态,尽量不去望那个方向看。
“没错,就是这个。”
吕正蒙装作一脸无事的样子,故作好奇,“夫人,这块玉佩平白无奇,就算能卖一个好价钱,也不值得您这样的身份亲自过问吧。”
“吕公子有所不知,这块玉佩在不识货的人眼中就是能卖一个好价钱,对于吕氏来说,这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已经遗失多年。既然在你身上,我就放心了。”华阴丽缓缓地说。
“重要的东西……遗失……云中腾龙……”吕正蒙心中默念,突然一道电光刺破混沌!
他想起来了,想起一个故事,寒州吕氏族长吕当正给他讲过的一段历史。
那是他不愿意回想的一段往事——发生在他知道蛮族入侵前,发病的他听到了高世伟与蛮族密谈,他故意把与吕普的争执弄大,换来了见到族长一面的机会,只可惜他在暗室中听到了吕氏的历史,后面不等他说,竟然高世伟也在吕氏!这个机会就被白白浪费了。
可他记得那一块云中腾龙玉佩据吕当正所讲那是吕氏族长的信物,一直被宗族族长掌管。他是有一块玉佩,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玉佩也被李振飞老将军保管,他根本想不到两者有何瓜葛。
后来李振飞老将军临终前把玉佩还于他,可仍是没说这块玉佩的功用,而他本人也因为那一段往事太过悲惨,连想起都不愿想起。而如今他得知自己的身世,乃是吕氏长子,母亲留给他的这块玉佩,自然就是象征吕氏族长的云中腾龙玉佩。
这本来是被他忽视的,可华阴丽突然提起,他没有办法不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他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他的母亲宁月灵曾与吕荒成婚,作为吕氏族长的吕荒把这块玉佩交给他的母亲保管,说是定情信物也好,别的也罢,总之那时候他母亲的身份没有暴露,这象征了他自己是下一任的吕氏少主。不过后来他母亲身份暴露,他们母子因为战乱与吕氏失散,后来他母亲过世,这件信物一直就留在了他的这里。
“可特意朝我要这样一枚玉佩,还知道玉佩放在我的身上,岂不是说……岂不是说华阴丽知道我的身份?”吕正蒙在脑海中推测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可……这块玉佩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夫人会不会认错了,这怎么才会是宗族重要的信物呢?”这是吕正蒙最后的试探。
华阴丽脸上闪过一抹异色,“这就关乎吕公子的身世了,是个……是个不太光彩的故事,吕公子真的准备听?”
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吕正蒙点点头,撒了一个谎,“请夫人指教,正蒙对自己的身世并不了解。”
“这就说来话长了,是个有些难以启齿的故事,既然吕公子执意要听,也没有什么办法。”华阴丽叹了一口气,“吕公子的母亲原来是吕氏的一名侍女,负责擦拭老爷书房里面的宝物,直到那年衍朝迁都,诸侯袭击,你的母亲与几分珍贵的秘宝失去踪影。是天灾也好,也人祸也罢,当时我还尚未嫁到吕氏来,就听说了这样一则消息。不过幸好多年后,你来了这里,这就是命运的巧合,让吕氏的宝物重见天日。”
吕正蒙垂下眼帘,表情有些异样,袖口之处的拳头紧握,骨节发白,身子一抖一抖的,看起来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照夫人所说,我不仅不是吕氏的人,母亲还是一名窃贼?”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华阴丽抬起头,用长辈的口吻说道,“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当年已成往事,吕公子既然姓吕,从寒州来,那就是我们吕氏的俊才。我知道吕公子一时间难以接受,不过没有问题,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平白无故的,我们怎么会把这个消息宣扬出去呢?”
她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中带着怜悯,似乎这是施舍给吕正蒙的。少年也听出来了,如果不是平白无故,比如他拒绝交出来这块云中腾龙玉佩,那这个被华阴丽编造的谎言就会当作事实流传出去。
如果放在几天前,他绝对会被华阴丽蒙蔽,心生愧疚,把云中腾龙玉佩乖乖奉上。可时至今日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华阴丽还用这样一个杀人诛心的理由哄骗、蒙蔽他,说明这个人也是知道自己真正身份的。
见吕正蒙久久不出声,华阴丽心中闪过无比的快意,那是大仇得报的怅然,她恨不得现在就放声狂笑。可她仍是以德高望重的长辈这个口吻劝诫道:“吕公子,长陵城不是长久之地,先前你籍籍无名还好,现在你年少成名,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你,说不定那些嫉妒你的人哪一天就找到了真相,那不仅是抹黑你,整个吕氏也是无光。既然你有远大的志向,何不趁着这个机会走出这里呢?这趟污水,还是不要涉足了。”
“那……只要我把这块玉佩交给夫人,离开长陵就没有这些事情了吧?”吕正蒙仍然低着头。
华阴丽笑笑,“那是自然,吕公子越早从风暴中脱身而去,这件事被挖掘出来的几率越小。吕公子不再那些人的视野中,谁还会找你的麻烦呢?”
“对了。”她突然一顿,目光落至吕正蒙腰间,“吕公子腰中佩剑也是吕氏之物,被你拿在手中带到月州去也不合适。不如这样,我以私人的身份出一百金印购买这把剑怎么样?一百金印,足以购得一把比这个好多了的武器。”
终于,吕正蒙判断出华阴丽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已经知道腰中佩剑乃是灵器天涯。他有些后悔,不应该放松警惕让族卫碰到佩剑的,何况是在吕府内。
吕正蒙忍无可忍了,可事到临头他竟然松了一口气,“多谢夫人抬爱,正蒙既然不是吕氏中人,还劳夫人如此费心。不过正蒙忽然改了主意,就在东土这里,哪也不去。”
他的针锋相对让华阴丽勃然大怒,这位吕氏主母从他的脸上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影子,恨不得一个巴掌拍过去,“吕公子可要想清楚了,待在长陵最终的下场就是身败名裂。吕公子不会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吧?”
她脸上和蔼的神色被阴鹜取代,语气中带着咄咄逼人的威胁与冷意。
“回夫人的话。”吕正蒙抬头与她对视,没有任何退缩,“正蒙是个识好歹的人,不过一些流言蜚语,甚至刻意的污蔑与诽谤,正蒙是断然不会接受,也不会惧怕的。”
“吕公子的意思是方才那些都是我骗你的了?”华阴丽冷冷地笑,“吕公子不会忘记了你我身份之间的差距吧?我身为诰命夫人,那里用得上骗你这个野小子?”
吕正蒙回之同样是冷冷地笑,“夫人的身份在下是清楚不过的了,小子虽然现在有点名气,也远不能与夫人相比。不过,你对我母亲的污蔑就是不能容忍了。我母亲宁月灵被夫人说是吕氏的侍女,还背上一个偷盗的罪名,哪个为人子的都不能忍受这种侮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