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史:
乱世十六年四月初九,对吕正蒙来说是个毕生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少年知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这个被遗忘或者说被隐瞒十六年的真相水落石出,纵使吕正蒙心里也有过猜测,可仍是让他震惊不已。
他有些不好受。
这是心灵与肉体上的双重打击——心灵则是原来他的母亲竟然肩负着霍乱衍朝的任务,虽然并未成功,这也足以让他难过;肉体则是他又切开了自己的肌肤,把鲜血滴在了宁玉带来的晶石之上,直到血液完全把透明的晶石染成淡金色,离远了看就像是封入一抹阳光。他不记得流了多少血,总之出来的时候,面色惨白,几乎无法行动。
而他出了门才知道,这个精炼他体内天宁氏血脉的仪式整整花费了一天的时间。
已经到了傍晚。
当他回家的时候,发现早有马车候在门外,上面印着鸿胪寺的标志,这是掌朝会、宾客、吉凶仪礼之事的朝廷机构,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但毫无疑问,是找他的——漠北静静地站在院中,有些拘谨;一位官员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之上,手中握着不知道是添过多少次水的茶杯。
他连忙进去致歉。
吕正蒙这才知道,原来今晚正是‘金榜夜宴’的日子,英王于宫内大摆筵席,请这些才俊饮酒赋诗。而这位鸿胪寺官员,已经从早上等候至现在。
他连忙换了一身赴宴的名贵衣服,也顾不得与漠北多说上几句话,带着他抱恙的躯体与忐忑的心情急匆匆地赶去。
不过这一路上,与他同行的这位鸿胪寺官员没有什么好脸色,也难怪,等了足足有四五个时辰,再好脾气的人耐性也会消耗殆尽,何况观他腰间印绶,明显是个地位不俗的官员。
对此吕正蒙也忍不住腹诽,宫里的人就不能提前通知他,非要临近日子才找上门来,就算耽搁了,与他也没什么干系。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罪于鸿胪寺,往年的金榜夜宴,那些公子们早早就来到了宫门外,最迟也是正午,哪有正好踩着时间去的?要不是晨间苏墨白突然想起这位朋友不知道规矩,通知了鸿胪寺,不然恐怕到了开席才会发现,春试的头名并未抵达。
这也难怪,吕正蒙属于异军突起,朝中还有不少大臣因为他写的那篇文章而对他心生不满,免不了轻视,还有不少老大人要在席间好好校考这位头名的真才实学。
不过等到晚宴正酣,东土国主英王姜云烈亲自夸赞了他的才学后,抱着这种心思的官员全部禁声了。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英王命內监读了他亲笔写的手谕,首先宣读吕正蒙在寒州战场上奋勇杀敌,为守护北原疆土立下了功劳,杀敌上百;其次便是在月州寻找五叶草时居功甚伟,清除奸佞;最后便是鸿都门学春试中拿到头筹,进步神速,正是我东土寻找的俊才。特此封赏为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号偏将军,食四百石。
不光是旁人,就连吕正蒙都傻了。
然而更惊讶的在后面,英王体恤吕正蒙学业未成,故平日不用任职,可品秩、俸禄保留,等完成学业后再出任。
这引起了轩然大波,就连吕正蒙都认为封赏过了,可无人敢质疑,出席的老大人们都是人精,怎会看不出这是主君已经下定决心的命令,而且铜印墨绶是卫曲将军亲自颁布,这说明了很多问题。
越来越多的人对这个寒州来的吕氏子弟感到好奇。
金吾卫是个风光的官职,担负长陵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等任务,隶属北军,有印绶穿官服之人足有二百之多,得到宫中赏赐兵器者更是超过五百,威仪更甚,其中大多是有出息的世家子弟。而执金吾更是未必九卿,可以说是英王的心腹。
而对于吕正蒙的封赏,最令人瞩目的无疑是那个“偏将军”的封号,哪怕这是军中最低的将军,也就能统领一支百人小队,可依旧是将军。这大多是进身之阶,这样年纪就担任偏将军的,世所罕见。
何况他并未参与到东土的战争中,这乱世行军打仗是升官发财的最好时机,可东土近些年少有战事,那些军旅世家的子弟晋升都有些困难,停在一个卒长的位置不动,哪有像他这样直接被封赏为将军的?
这是个隐匿的信号,朝臣们冥冥中仿佛见到一颗将星正在遥遥升起,何况吕正蒙是卫曲的学生,名门吕氏之后,这注定他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当然,得到封赏的不止吕正蒙一人,还有许多出身小世家进入金榜的子弟都得到了官职封赏,而那些出身名门的则只得到了财帛,这也是个罕见的举动,不过可惜都被吕正蒙一人的光泽压过去了。
可等宴会散了,主宾尽欢,不少大臣离宫之后才反应过来——英王一意扶持的都是些势力不大的世家,再结合这次门学改制,对朝局敏锐的大臣们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不过这件事太匆然,他们只能隐忍。
而事件的爆发,则来自夜宴结束后的第三天,门学突然多了一大批要求入学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天南海北,都是布衣,没有世家或者朝中大人的名剌,偏偏他们交付得起入学的那一大笔金印。
这件事由门学中几个学子的不满,其中以叶关等人为首,诸多出身世家的教习为辅,他们连吕正蒙这样名门的分支都看不惯,何况是这些平民子弟?双方闹到了大祭酒孙且那里,可他的回答是依照制度来——没有世家或大臣的推荐,那就需要交付金印,他们有了金印,为什么不让他们入学?
最后这件事终于上达天听,而英王殿下的意思与大祭酒一致,既然这些学生交付得起金印,为何要断了他们的求学之路?他们入学,到时候出仕东土,不是增添朝中蓬勃之气?
于是所有朝臣都明白了,英王这是在有意制衡世家的力量,或许是这位君主不满意他们把持朝政了。
当然,这引起了朝中绝大多数大臣的不满,英王这样做无疑是破坏了双方那一道看不见的规矩,于是第一次抗争开始了,门学中大多数教习纷纷告病,他们都是出身世家,用切身行动来抵制这些寒门子弟。毕竟这些人成长起来,威胁的是他们整个世家。
不过门学大祭酒孙且对此似乎早有预料,既然有教习告假,反而导致更多的外来大贤进入门学讲经授课,他们每人的风格不同,素有贤名在外,反而勾起了各中学子的兴趣,毕竟那些古板的教习他们早就不喜欢了,听学的浪潮络绎不绝。
这一局君臣博弈,算是英王略胜一筹,毕竟那些大臣也不敢太过放肆,他们还是不敢直接抵制英王的这个决策。这是乱世,千年未有的乱局不敢让世家太过放肆,毕竟有无数的小世家蠢蠢欲动,想要取而代之。
可这才是新火烘焙的第一茶,世家虽然隐忍,不代表他们会忍气吞声地吃掉这枚苦果,更多的布局仍在后面,几个月后他们的反击让姜云烈措手不及,险些丢掉这个良好的开端。
这在历史上被浓墨重彩的记了一笔,不过历史尚未记载的,或者说终究发生的,才是影响天下的重中之重。
不过可惜,无人知晓。
一.
寒州。
自从那场灾难发生,迄今为止已经过了四年。
蛮族铁骑的蹂躏在寒州这片土地上纵横没有多久,在大半个州际失守的情况下,月州发生了恐怖的地动,这场持续十日十夜的灾难不仅让月州损失惨重,寒州同样受到了严重的波及,尤其是已经空无一人的中北城,彻底变成了死地。本就死尸遍地,又遭到那样的劫难,根本没有人清理,导致这里瘟疫横生,彻底变成无人可入之地。
而每到阴雨天,尤其是夜晚,中北城这个寒州以据西岭的门户之城更是令人心惊胆颤,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声音,配合雨声不绝如缕,那是鬼哭狼嚎,仿佛等活地狱从九幽之下降世,就连附近的‘朔方’与‘直互’二城,生活在其中被蛮族奴役的居民,都能听到那渗人的声音。
而在有一年某一天一支精锐足有千人的蛮族铁骑在中北城附近莫名消失以后,更是给这个传说平添了几分真实性,百姓们认为这里就是灾地,祸地,不祥之地,就连蛮族都不敢靠近。
不过这只是世俗之人的所见所闻,这种令蛮族都不敢靠近的传闻为某些人提供了行事的便利,他们虽然不居住在中北城,可待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短。现在就有一队马车从城郊闯入没有人烟的中北城。
此时微风和煦,骄阳刺眼。
一只枯槁有些干瘦的手遮住头顶的眼光,老人掀开帘子,从马车的帘蓬中探出半个身子,他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人正是灵昃,无相‘灵’字部中尊阶的实权人物,是神州少见的野心家。这几年他一直在奔波中,每一年在旅途上花费的时间都超过三百天,穿梭在北原、南境两块大陆,如果详细一点,那就是在寒、灵二州中。
每一趟旅行需要六十七天。灵州在神州三陆版图的最南端,与东州接壤只有一小块土地,那里被重军把守,不可能放任这样一支车队通过,所以他们需要在灵州‘弃凝海峡’上船,在沧海中漂泊,最后在寒州海峡下船,转用马车,最后来到中北城。
这绝计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沧海漫无边际,即使是组织内最有经验的水手,也不敢保证能在风暴中活下,何论是更加恐怖的冬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船毁人亡。不过好在现在是刚刚入夏,是最好的节气,这一次航行几乎没有什么危险,就把‘货物’安然的运到这里。当然,还是有一小股不长眼的海盗袭击了他们,就像那一年发现这支车队踪影的蛮族骑兵,被灵昃等人一个吟唱的阵法,彻底消失在这片世间。
“怎么样了?”灵昃在城门口下马,随从跪在地上当作他的垫脚石,他安稳的落地,询问另一架马车下来要比他年轻许多的华藏。
“回灵昃大人,货物很安全,不过……这一次数量是这几年来最少的。”华藏下意识地向后面的马车瞄了一眼。
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进中北城,老人用一种淡漠的语气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南境灵族本就人烟稀少,我们一次能带回百余人已经极为不易,这一次情况更是凶险,要不是老夫出手,恐怕行动已经失败。”
华藏点头称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对这样的效率不满,急着催促大人您。”
“哼。”灵昃从鼻子中哼出一个尾音来,“这些家伙只会添麻烦,要不是四年前他们认为这个决策万无一失,我们怎么会在终焉之地失手?明明已经找来暗鸦,可出动的只是一个不成气候的毛头小子,就算携带灵器飞蓬,又有何用?”
旧事重提,华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毕竟组织内的决策是他们“华”字部负责,争夺月神虞出了纰漏,首领对他们的责罚也是不轻的。
不过他仍是陪着一张笑脸,“是,灵昃大人教训的是,老师也为这次失利痛心疾首,并让我向大人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会突然出现那样一个小子,拥有灵器明月、天涯,更是身怀天宁氏与人族的血脉。”灵昃说,“这几乎就是传说降临在世间,何况李言蹊后来还被秘术从万里之遥唤来,不然光凭他一人的血液,就已经足够。”
两人在荒城中漫步,马车紧跟其后,在谈话间已经停下,最后落在一条气派的门面前,这里曾经是紫梁街,寒州吕氏的驻地。
“把货物带出来。”灵昃挥手。
马车两侧的护卫立刻打开车篷,推搡着押出了灵昃口中的“货物”,那竟然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灵族人!他们双手双脚都被束缚,面露土色。
“我们走。”老人说,他领着人浩浩汤汤穿梭在早就荒芜的吕氏驻地中,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吕氏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