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剑身上闪着寒光。
吕正蒙单手持剑,一股极其微弱可切真存在的气流缓缓缠在刃上,那是向上的湍流,微微的抚着少年的脸庞,有些痒痒的,可没有杀伤力。
“御风剑术是以念驱动风,凭借的是你的精神与专注,只有把你自己想象成风,才能与自然融为一体。你的亲和力很高,可就是差一些专注。”陈明城就在他的对面,“摒弃你的杂念,放空心神,你就是无,你就是一切!尝试与它沟通,让风之力听从你的号令!”
“现在把剑收回去,用‘藏’的力量酝酿,然后向我攻来!”陈明城的声音激昂如滚雷。
吕正蒙低头,送剑回鞘,“是!”
少年屏住呼吸,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放空了心神,把自己想象为融在天地中的一股气流。果然,有风起,他短衫的下摆被吹动,以他为圆心一个圆心的气流正在缓慢形成。
突然一个瞬间,吕正蒙以顺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剑,一道弧形的剑光跃出,然后才听到呼啸的声音。天涯剑锋划过的空间稍稍震动,一道透明的半弧线带着力道精准地向三丈开外的陈明城攻去。
他就在原地没有动,那是肉眼不易察觉到的剑光,远没有开天辟地的威能,也不是可以忽视的。不过陈明城只是抬起头,右手按在剑上,轻轻一提,甚至都没有出剑,天地间的风突然出现一道屏障立在他的身前。“叮”的一声,似乎是两柄武器撞在一起,清脆的声音荡漾,那一抹剑弧被瞬间击碎。
而空中流风传出的荡漾波纹则让吕正蒙后退了好些步,少年踉踉跄跄地将天涯剑插在泥土中,划出了又深又长的痕迹,这才勉强地停下。
吕正蒙满脸赤红,重重地咳了一声。他感觉脖颈处一凉,伸手抹去,有些火辣辣的灼痛,不用想那也是裂开了一个口子,不过没有湿润的血液,无一不说明对方将力量的掌控到了多么精准的一个地步。
“你们好了没有,用膳了。”卫曲遥遥的声音飘了过来。
“那就先到这里。”陈明城说。
吕正蒙沮丧的“哦”了一声,如同落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收好剑蔫头巴脑地跟在陈明城身后。
他有些失望,是对自己的不争气。这是他和陈明城那一日分开后的第三次交手,他又一次惨败,明明他已经沉下心感悟到了风的流动,可距离自己所想偏偏还是要差一线。方才的那一式名曰‘藏锋’,是御风剑术中最基础也是最愚蠢的办法,通过漫长的蓄势来积攒风之力量,配合上‘拔刀术’,可以瞬间清空方圆三丈内所有的敌人。
可他藏锋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预期,并且拔刀术施展的也不完美。他之所面色赤红气喘吁吁是因为拔刀术共分为两段,第一段是诱敌也是破除障碍,第二道隐藏追加的弧光才是真正的杀招,不过可惜没等他施展出来,就被打断了。
如果放在战场上,或者说与自己同等实力的人交手,他方才已经死了。
两人回到院中,卫曲看见吕正蒙脸上闷闷不乐的表情,笑着开口,“怎么了,这小子偷懒不符合你的预期?”
“这倒没有,他是个勤奋的人,我能从藏锋和拔刀看出他确实下了功夫。”陈明城摇头,“可武道一途勤奋只是基础中的基础,按理说他有灵器,应该比我预期想象的要快才对,可结果令人不太满意。”
他说到这突然回头,“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不知道。”吕正蒙老老实实地摇头。
“你的心不够静,虽说你这个年纪心如止水是勉强你,可你在不受外力干扰时仍做不到平稳。我知道你的本意是什么也不要想,可你没有做到。”陈明陈用训诫地口吻说道,“拿湖水做个例子,你方才藏锋之时是平静的一汪湖面,没有外力不会荡起涟漪。可就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还是产生了细小的波纹,就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干扰了你,才让你在不知不觉中速度变慢了。”
“先生,可是我的确什么也没有想,尽量做到心无旁鹭了啊!”吕正蒙哭丧着一张脸。
卫曲打趣他,“心静如水是个很难办到的事情,就算你什么也不想,可意识深处还是会有些东西干扰你,比如……你拿到了春试的头筹?!”
将军英俊的眉眼突然拉得细长,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狡诈得如同一只狐狸,“你不知道吧,最近你可是长陵城内的名人了,再加上你是我的学生,可有不少老大人私下里问我你有没有婚配,想要把他们的孙女嫁给你了!”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陈明城这才知道吕正蒙算是他半个学生的少年竟然能力压群雄,拿到鸿都门学季试的头名。
“干得不错。”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也由衷的为少年高兴,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肩。
“将军,你是在开玩笑对吧?”吕正蒙先是躬身对陈明城的祝贺道谢,旋即马上凑到卫曲眼前。
卫曲一脸高深莫测的摇摇头,“哪里是玩笑?你算是名动长陵,不少老大人才发现你竟然也是出自贵族,还没有婚配,急着来问我呢。”
吕正蒙挠挠头,“以往的门学季试的头名那么多,那些老大人有那么多孙女可嫁吗?”
“你以为什么?”卫曲笑,“你的大半同窗都是世家子弟,早就年幼的时候就订下婚约,哪怕那个时候他们只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像你这样出色的金龟婿,又没有婚配,几十年来都没有一个!”
“那……将军不会把我卖了吧?”吕正蒙思索了半天,吭吭哧哧地憋出这样一句。
少年的话令卫曲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起来,“你小子把我想成什么了?说得我好像是靠拐卖人口为生一样。你是我的学生,不过我可不能替你决定这等大事,还是要请你的老师来才对。”
“不过……”卫曲话锋一转,“你要是真有相中的,老先生不在,我倒是可以替你出面去说媒,在长陵这方地界上,我卫曲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不不不,正蒙绝无此意。”少年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卫曲也不逗他,将目光转向陈明城,“陈城,今天邀你来不仅是考核这小子的武艺,还是有事求你帮忙。”
“什么事?”
卫曲叹了一口气,“英王殿下知道你我二人有私交,特意让我设宴请你,问你要不要加入东土成为客卿。你知道我是回绝的,可那位毕竟是君上,他无论如何都要我再试一试,今日宫中有女官来,就是记录下来我们的谈话。你可别不赏脸,我会一直劝你,到时候你不答应就是了。”
陈明城偏过头看他,“我就知道你无端设宴请我,不止是为了校考这孩子的武艺。罢了,就当是给你这个面子,绝无下次。”
卫曲眼睛一亮,故作姿态,“那就多谢陈先生了!请!”
吕正蒙听出了个所以然来,忍不住多看了卫曲一眼。他说这位将军怎么会特意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者找来,原来不是特意为他的,亏他还感激了许久,搞了半天只是借了他的名号。
“咦……”他在心里鄙夷了一声,谁说卫曲将军在官场上是清风明月般的人物来者,这天下的乌鸦不是一般黑吗。
只不过他整理仪容走入正厅,却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沈大师。”吕正蒙看见了勉强算得上熟悉的人,躬身行礼。
在沈简点头对他致意时,卫曲单手一扬,对陈明城解释道,“这位是沈简,御前十四卫之一,是东土有名的秘术大师。”
御前十四卫,是东宫十四卫来到东土后被敕封的官职,负责英王殿下以及王宫的安全,是东土表面上最强大的超然力量之一。东土本来是没有这个官职的,可衍朝灭亡后不少旧臣视如今姜氏唯一的王爷姜云烈为正统,纷纷投奔,其中就包括这十四位超然者,使得东土力量激增。
“沈大师,这位则是我的故友,御风剑术传人,陈城。”卫曲同样介绍。
陈明城抱拳行礼,稍稍躬身,“沈大人。”
“陈先生。”沈简回礼。
吕正蒙看着三人脸上笑意融融,似乎真的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心想这三个家伙真是虚伪得紧,明知道各怀鬼胎,还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哎呀。”卫曲故作懊恼地一拍脑门,“我这个记性,我们站在这里说些什么?上座,请上座!来人呐,上菜!”
等到乖巧的婢女依次将准备好的菜肴端上桌席时,吕正蒙这才知道卫曲将军只是喜欢自己动手,并不是府中没有仆役。而当有客人来此,就算是他喜欢自己动手也不会去做,这样有失礼仪。
而正当吕正蒙和陈城走到同一席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正蒙,”卫曲极其罕见地叫了他的名字,以往的称呼都是“你小子”,这样比较亲昵。将军笑着指着右面的席位,“沈大师早就仰慕陈城的风采,她是女中豪杰,号称千杯不倒,此行前特意嘱咐我要与陈城同席,要一较高低。你坐在那里,不是有伤风月?”
吕正蒙这才发现沈简并没有动,而是笑眯眯地盯着他。
他只感觉浑身寒毛倒竖,在月州樊城时,他亲眼看见沈简用一个火之秘术瞬间淹没了几百军士组成的方队,不过是在她的弹指一挥间。看着火海无情蚕食那些军士的性命,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他可不想得罪这位秘术大师,只好低低地告罪一声,两人擦身而过。
等到他坐到右面席位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沈简是个心机颇深的人。
她不过是英王殿下派来劝说陈城的,还特意提前通知卫曲说自己千杯不醉,同席而坐,不就是为了套一个近乎吗?难道人与人之间,非要这样虚伪到令人作呕吗?他实在是不喜欢。
就这样,他心中暗自腹诽着,饮了两杯酒。
如果沈简能听到吕正蒙的心声,绝对会痛骂他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她非要与陈明城同席,无非就是防止他是无面易容,到时候撕破脸皮,把他当做人质。只不过恰好为吕正蒙着想的这个举动,被不明所以的少年误会了。
“陈城,我们有十四年没见了吧?”卫曲笑着说,他举起了一杯酒,“两位都是北原鼎鼎有名的人物,今日能在寒舍一叙,真是蓬荜生辉。我敬二位。”
他一饮而尽。左席的两人同样推杯换盏,咽下酒水后,陈城补充了一句,“准确的说应该是十四年十个月,我的生日是七月初一,那一天我告了假,在后厨准备了菜肴,而你始终没有出现。”
卫曲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是我的错,给你赔个不是。那天黎明,英王殿下派人去找我,给我换上一声行头,送我去鸿都门学读书。那正是秋季入学的第一天,一点功夫都耽搁不了。”
将军饮下一杯酒,继续说道,“不知不觉中都过了这么多年,你一直漂泊,后来我去找你,你也不在了。”
“我遇上了老师与兄长,他们接我离开了,我记得给你留下了一封书信。”陈明城笑着说。
“哦?”卫曲眉飞色舞,用手指一下一下敲打桌面,“我来考考你,你还记得那封书信写了什么吗?我记得当初可把我肉麻坏了。”
陈明城白了他一眼,“你可别瞎说,败坏我的名声。那封书信哪里肉麻了?不过是跟你这个还算朋友的人唠唠家常,你倒好,现在来编排我。”
卫曲哈哈大笑,“喝酒!喝酒!”
吕正蒙就看着他们推杯换盏,三个人气氛热络,说的都是一些陈年旧事,根本没有他插嘴的机会。当然,三人也没有将他牵扯进来的意图,正和他的意,他一面吃着,一面静静地当着听客。
“我们分别后的第一封书信,还是你差人送来的,找我……找我是有什么事来着?”卫曲似乎不胜酒力,面色通红,半趴在桌上,已经有些吐字不清。
“八年前,我追踪无面,而你的人也在追踪,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东土的斥候,还以为是无相派来追杀我的,不小心失手杀了一位兄弟。”陈明城同样打了一个酒嗝,“我可是惹上了大麻烦,东土派出两位秘术大师两位武者来追杀我,大大阻碍了我追寻无面的效率。我想着怎么脱身,恰好打听到你当时已经贵为将军,就给你写了一封书信,这才消除误会。”
说到这他对沈简拱手行礼,“不小心杀了贵国的斥候,一直没有机会道歉,如今沈大人在这里,请受陈某一拜。”
“无妨,不过是一场误会,英王殿下已经抚恤了那名斥候的家属。”沈简笑,“说起来也是因祸得福,我们这才知道还有志同道合之士与无相做抗争。”
“我们今日高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卫曲摆手,试探着问道,“陈城,你在外面漂泊多年,是不是考虑一下安定自己了?无面伏诛在即,你也不能一辈子都荒废在他身上,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如何?”
吕正蒙夹菜的手一怔,心想终于要到正题了。
沈简也附和道,“对啊,陈先生,国主特别仰慕先生,也听闻过你的遭遇,我们也对无面有想法,不如你成为东土的客卿,好避免误会发生。这样对你、对我们,都是两全之策。”
“抱歉。”陈城没有任何客套,直接拒绝,“陈某闲散惯了,虽说成为贵国客卿是多少超然者梦寐以求的事情,可陈某志不在此。杀掉无面后,我要回到中州,重振门派。”
紧接着他装作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不成这顿酒宴是招揽陈某的?那在下可就无福消受了。”
“不不不,陈城你多想了,我不过是想让你不在过漂泊的生活而已,这是我的不是,我自罚一杯!”卫曲仰头一饮而尽。
沈简看懂了卫曲与她事先约好的暗号,连忙笑着说,“先生这是哪里话,我也敬先生一杯!”
吕正蒙看着他们客套乃至虚伪的交谈,心中冷冷地一笑,就当他表面装作若无其事饮酒的时候,突然从对面席位地下的酒渍中看到了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可当他揉揉眼睛目光专注的时候,一切又恢复如此了。
“可能是我的错觉吧。”他心里想着,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