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正蒙登鞍上马,他手里接过一名军士递过的长杆,重新端坐在马背上。方才处在咫尺的生死间,他心里也有戾气,轻轻抚着枣红马的鬃毛,“这一次我与你并肩作战!”
他在心里低低的咆哮着,重新策马冲了上去。不远处的阿史那用蛮力强行将摔倒的马匹扶起,杀气腾腾。
枣红马快如闪电,嘶鸣一声,吕正蒙一枪刺出。那是锋利的直刺,他单手握着长杆,另一只手牵着马缰,直奔阿史那的喉骨。他这么做是因为长杆比他平日训练使用的铁枪要轻,这样顺手。
“吼!”
可在阿史那眼里,那无疑是赤.裸的嘲讽,他疯狂的吼叫起来,那全然不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哪怕他身边有吕正蒙麾下的甲士,也被震慑到了,无人敢插手他们两个之间的战斗。
木刀较短,阿史那冒着危险刻意拉近距离,他挥刀封住长杆的顶端,巨大力道传来的震动让吕正蒙几乎握不住了,被挡了出去。
当然吕正蒙早就知道阿史那的蛮力可怖,纵然手心生痛,也没有放开。这个时候吕正蒙忙着收回武器于胸前,他的中门是大开的,两人此时距离已经很近,双方马匹的前蹄不过两寸。
两匹坐骑的头颅交错,阿史那刀短,可一旦让他近身就是长武器的噩梦。他顺着刚才的刀势劈下,同样也是单手,不过方才格开长杆已经积蓄力量,他这一次侧身下劈刀带着浑然不可破的威势。
吕正蒙的应对同样机敏,他身子后仰,良好的柔韧性几乎让他瞬间贴在马背上,刀锋贴着他的眉毛划过。
一击落空,阿史那手腕一翻,逆着方才的势头把刀送了回去。可吕正蒙早就有所准备,起身右臂向下斜插,收回的长杆正好封住他的刀势。
两人武器相交约有一个呼吸间,吕正蒙轻轻一抖,收枪旋即又直刺出去。与游牧民族角力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哪怕吕正蒙力气远超常人,可对面的阿史那同样是非凡的。
可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无比迅捷的挑击被阿史那反手收刀挡住,这个蛮族少年用力地一踩马镫,借着腰腹的力量再次将长杆击飞。吕正蒙借力打力,划向阿史那的额头,可又被对方一个侧身躲过。
“这个蛮子有这么厉害?”叶关小声地嘟囔,“吕正蒙这个家伙可真是一个废物。”
他们交手不过十数回合,每一次抢占先机的都是吕正蒙,他的攻击来势汹汹,可总能被阿史那抓住破绽反击。这个蛮族王子的柔弱是有目共睹的,一来二去,难免显得吕正蒙是疲于奔命的那一方。
“不,不对。”卫曲在心中说,他眯着眼睛,“阿史那·铁真绝对超出他平常的水准。”
他是知道这些个学生斤两的,平常的阿史那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准确的应对。扪心自问,如果吕正蒙的对手是沉浸兵法多年之道的老人,还情有可原,可发生在蛮族王子的身上,并不正常。
吕正蒙那一枪落空,双臂猛然抬高,可不等他刺出去,阿史那的木刀呈枪势刺了过来,刀尖恰好抵在长杆上,让这一击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他的力道极大,甚至连枣红马都颠簸了一下。吕正蒙喘了一口气,死死盯住这个蛮族少年,看到对方眼中闪着妖异的光,终于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阿史那上一次交手还要追溯到四年前的寒州战场上,他获得天涯剑中‘英魂’的加持,成为武者横扫千军。在那一剑之威下,唯有阿史那一人活下来。他从一个孩子陡然变成魁梧的巨人,与他平分秋色。后来他问老师,才知道阿史那是蛮族的天命之子,是生来就被降下赐福的人,他遇到危机,或者情绪波动,心脏中就会流出特殊的血液流淌全身,其标志就是动作迅捷、力大无穷,一旦完全愤怒,他的身体就会发生异变,据传言可以长到丈许高,踏步便可碎地。
吕正蒙调转马头,与阿史那拉开距离,如今与他近战已经不是良策。
两人正好互换位置,马蹄刚歇,阿史那再一次势如疾风地挥刀而至。吕正蒙由攻转守,笃定不能让他近身这个念头,长枪挥出,左中右连续三枪划出虚影,以武器长度的优势封锁这段距离。
可阿史那的动作更为大胆,他见吕正蒙以枪势封锁空间,他提着的那一刀收住,单手擎住马颈,重重一拍,两脚离开马镫。那匹奔驰的骏马竟然活生生地被他拍倒在地,激起呛人的浓烟。
他借着巨大的冲力腾空而起,跃在半空,那片烟尘被他的身体穿出一个窟窿,把全身的力气压在刀锋上,从天而降。
“这……这也太猛了!”叶关忍不住惊叫失声,“他真的是人类?!”
现在他终于明白总是以多打少还无法战胜的吕正蒙为什么看起来那样狼狈了,阿史那此举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和他对打不啻于与猛虎搏斗。
在颠簸的马背上没有脚蹬的辅助吕正蒙暂且能保证平衡,可他绝对做不到阿史那那般轻盈,何况他可以一击拍倒奔驰的骏马。
阿史那从天而降的风压带来巨大的压迫,吕正蒙全身被锁死,就连麾下的枣红马都低低地鸣了一声,动弹不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没有把长杆横在头顶格挡,反而用尽全力地向上刺了出去。
长长的刀刃与锋利的尖刺撞在一起,阿史那本来就有力量的优势,何况他还把木刀压在胸前,把身体的重量也算了上去。几乎是没有任何阻拦,木制的长杆被从中劈开,枣红马的前蹄被从天而降的力量压倒半跪下去。
“哈啊!”两个人愤怒竭尽全力的嘶吼交织在一起。
漫天尘烟。
“到底谁赢了?”也不知道是谁高喊出声,不少人踮起脚。少年们恨不得目生四瞳,一眼窥尽浓烟中的胜负。
烟尘散去,场上最后站着的是吕正蒙。
他赤手空拳,捂着一条手臂。受伤的左手精铁护腕已经出现一道深深的裂痕,脚下还有破碎的木屑,不知道他手臂哪里受了伤,鲜血汩汩顺着手腕滴落下来。
地上躺着的是阿史那·铁真,这个蛮族少年左肩被从中斩断的长杆刺了进去,护甲被捅了一个窟窿,看起来并无大碍。可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反而捂住右膝,呲着牙满脸杀意。
“混账!”正在与苏墨白鏖战的巴扎回身怒吼一声,他想要脱离战场去帮助阿史那,可这个分神的机会恰好被苏墨白抓住,一剑挑飞他的腰刀,横在其喉咙上。
这个精壮的蛮族少年喘着粗气,用蛮语骂了一句脏话,本来他就被苏墨白连绵不断的剑势压倒,落败只是时间问题。可现在匆忙之下,他顾不得规矩想要纵马冲过去,没想到被苏墨白把木剑往前轻轻一递,抵抗不了的力度瞬间让他从马背上滴落。
上方,是苏墨白居高临下的目光。
“怎么,蛮族人输不起?”巴扎无奈之下只能奋力地捶地,无可奈何。
这场战斗已经到达尾声。温城此时已经把后方所有的军士俘虏,对方阵型松散,主帅没有命令下达,光凭这些士兵自发地抵抗他还不能轻松取胜的话,就白在门学中读了这么多年的兵书。
唯一还有再战之力的是阿史那,他手中木刀已经碎成两半,身上无处不传来的痛苦反而让他清醒。
方才他从天而降,吕正蒙不挡反攻,虽然是木刀,仍是轻松地从中劈开脆弱的桐木长杆。可长杆被劈到一半的时候,吕正蒙反而借助上方传来的力量自己把长杆一分为二,他右手擎着被一分为二的长杆刺了过去,左臂则高举格挡。
无论如何发力,木制的刀硬度也比不上精铁,虽然他用蛮力强行斩开了护臂,弹回的反力仍是把击得木刀粉碎。就是那个时机,吕正蒙认主剧痛,左右开弓,以拳做盾状用尽全力敲在了他的右膝,长杆刺进了他的胸口。
那一瞬阿史那感觉到了死亡的危险。
他当时全无防御,如果吕正蒙用长杆刺进他的要害,别看脸庞喉咙都有甲胄,可吕正蒙依旧用木杆刺破了他胸前的甲胄。换句话来说,如果吕正蒙有杀心,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场外。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卫载问,“明明是蛮族王子全力以赴的从天而降,他占据优势,到最后反而是他吃了亏?”
“真是漂亮的反击。”卫曲赞叹着,转向卫载,“假如蛮族王子攻击的是你,你会如何做?”
卫载迟疑了一瞬,“如果不能躲闪的话,自然是把长杆横在上空,敌来我防,这才是攻伐之道。”
“大错特错!”
卫曲淡淡地训斥了一句,这位将军对于外人总是宽容,可对卫载总是不留情面,“此次演武除了随身佩剑,允许使用的武器都是木制。你也看到,王子殿下那一击威力惊人,把铁制的护臂都击碎了,如果你要是把长杆拦在上方格挡,全部的威力都承受在头盔上,即使那是精铁铸成,也保全不了你!”
“可这不是运气居多?!”卫载梗着脖子,有些不服气。
将军重重叹了一口气,“卫载,你以为这是运气,其实不是。吕正蒙在生死间找到了活命的契机,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有退缩的打算。无论是忍痛击退蛮族王子,还是用长杆刺进他的甲胄没有流血,都是看着简单做着难的。且不说他是否恰好掌控这个微妙的尺度,还是当时已经力竭。要是不顾一切动了杀心,现在已经不可挽回。你要学习的,就是当断则断的果断,以及生死间的不屈。”
卫载别过脸去。他气气的,握紧了垂下的手臂。
他在心中怒吼:“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叔叔你总是毫不保留地夸赞别人,无论我做的多好,永远在你这里得到的只有斥责!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分家的人?”
可卫载忘记了一点,他的叔叔卫曲也是卫氏分家的人,甚至出身比他还要差一些,怎么可能看不起他的侄子?
有一句话叫望子成龙。你的父辈总是对你严苛,无论你做得多好,永远都是斥责多于称赞。他并不是不爱你,而是用的另一种方式,认为你是足够优秀的人,必会要求你精益求精,而不是沉溺在拥有的事物中,就此止步。
不过看来现在的卫载还不懂这个道理。
“鸣金!胜负以分!”卫曲高声喊。
场中一直沉寂的旗楼上,校尉得到命令,立刻重重地鸣金。这是收兵的讯息,场中无一不是训练有素的军士,得到军令立刻放下手中的武器,哪怕上一刻他还与人搏斗厮杀。
“将军,这不符合规矩吧?”蛮族礼官铁青着一张脸,大步上前,“王子殿下还有一战之力,这怎么能判断谁胜谁负?”
现在场中唯一杀气腾腾的就是阿史那与吕正蒙两人,双方都是残躯,阿史那受到巨大的力度冲击后似乎已经从那种状态苏醒,可他心中憋着一口气,仍是不服;而吕正蒙同样,对方的不知好歹已经超乎他的想象,他恨不得刚才出手再重一些,免得还有继续纠缠。
风起,两人的衣袍、发丝飞舞,似乎再有一个契机,不知何时结束的打斗还要再起。
卫曲看出两人仍有战意,伸出手,接过亲兵递上的雕弓,他弯弓搭箭一气呵成,片刻间只有尾羽在天空中留下痕迹。
这下他才回身,“大人有所不知,我北原交友‘以和为贵’,不一定非要分出高下,难免伤了和气。算他们平手如何?”
惊呼声响起。那枚羽箭正好落在吕正蒙与阿史那的中央,几乎是不分先后,两人重新冲锋打算近身搏斗分出胜负。可是那枚深入泥土的羽箭发出了耀眼的白光,柔和的气浪瞬间把两人分开数丈。
“谁要是战场抗命,我必军法处置!”他声音不大,可震慑到了所有人的心神。
“灵器?”蛮族礼官倒吸一口冷气。
卫曲摇摇头,“还算不上。”
宁静眯起眼睛,即使是她,也被卫曲的风度折服了。那的确不是灵器,可上面最少铭刻十个阵法,是一把极其珍贵的武器。这就是卫曲敢让阿史那上场的原因,哪怕他远在校台,也可以制止即将失控的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