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鸿都门学,校场。
一千军士身披战甲,长戈相待。
八个方阵围成一个圆形,最中央是高三丈三的双层木制看台,校尉站在看台之上,东西南北四面各有红色的令旗,脚下是两方战鼓。其中每个方队都是一百人的整编,把木制看台团团围住的军士是方队的两倍之多。
“变阵!”
卫曲一身黑色铁制筒袖铠甲,这是诸侯国东土特有的铠甲,用鱼鳞状甲片编缀而成,胸背相连,坚硬无比。他铠甲下的内衬中穿着一袭白色长衣,胄顶高高竖起地缨饰也是白色的,配合嘴角那一抹从容的笑,尽显儒将风度。
他手中令旗一挥,军中位于最高看台之上的校尉立刻知会,向东南方向斜挥三下旗帜,鼓声恰时响起。本来沉寂令人感到压抑的校场立刻变成战场,军士的嘶吼与战马的奔腾交在一起,浓烟滚滚,令人胆颤心惊。
校尉指挥的是军中最前方的盾卫,这些士兵抬起手中比他们还要高的玄铁重盾,步伐一致,呼着同样的声音,那整齐的动作不像一支军队,更像是一个人。他们从左右两侧出发,堵上了第一方阵与第二方阵的缺口。
“哐”的一声,重盾落地,通向看台的路被封死,众人只能在缝隙中看到隐约升起的浓烟。
鸿都门学中的学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沙场点兵的阵仗,隔着百丈,也能感觉那些训练有素的军士迸发出的杀意。虽然只是演武,刀剑未开锋、箭矢之上没有羽头,而是被布包裹,他们仍感到心悸,面露戚色,双腿战栗。
就连见多识广如苏墨白也不例外,卫曲将军很少来门学讲课,可三天前学生就收到通知,卫曲将军会有一场特殊的考核。他无非以为就是真刀真枪的对练,不成想将军调来几千军士,在门学中摆出他赖以成名的战阵来。
能够镇定自若的,除了阿史那·铁真那几个马背上游牧的蛮族人,再有就是亲身经历战争杀出一条血路的吕正蒙。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听着喊叫连天的声音,感觉时光倒转,他又一次回到已经结束四年的战争中。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胆怯,反而跃跃欲试,这些年他一直在想,如果那个时候他有能力,是不是吕氏族人就不会一一死在他的面前了?
吕正蒙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他的梦想就是上阵从军,收复失土,现在检验自己这么多年所学的机会来了,他除了兴奋,心中唯有紧张,手心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苏墨白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呆子,我看你一点也不怕?你到时候不会打算第一个冲上去吧?”
他试探的语气居多,吕正蒙回过神来,看见苏墨白、温城均是满脸怪异,觉得好生奇怪,问道,“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这不是演武吗?又不会要了我们的命,怕什么?”
吕正蒙一连三个反问,令苏墨白哑口无言。
“是不会要了你的命!”苏墨白四下扫了一眼,看见无人关注后提高了音量,“难道你不知道?这场演武失败是有惩罚的!先不说胜者的奖励尚未公布,败者的惩罚可是传出来了,你不知道?”
“啊?”吕正蒙傻了眼,“我怎么知道?咱们正午不是还……”他压低了声音,“讨论那一档子事,你们谁也没告诉我下午的演武还有惩罚啊!”
苏墨白与温城对视一眼,满脸郁闷地摇摇头。
“真有你的,还用我告诉你,不是早就传遍了吗!”苏墨白一把揪过他的耳朵,“你不知道,朝中不知哪位大人上书给英王,说国中不必要的开支颇多,国库空虚,非要开源节流。第一项削减的,就是拨给门学的经费。”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吕正蒙对于朝中政务一窍不通。
苏墨白叹了口气,“表面看是没什么关系,可门学内授课的那些名师都是大贤,请他们出山往往要消耗千金。最重要的是,门学内有不少外族人,教他们这些本事,又不能为国效力,这钱不是白花了么?”
吕正蒙心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卫曲将军很少讲兵法,就是怕这些外族人学去将来对付北原。
“也不知道那位大人抽了什么疯,听说他的儿子是被门学中几个无赖趁着天黑给揍了。”苏墨白往叶关那里瞄了一眼,“这让这位大人怒火中烧,对咱们怀恨在心,就联合数十位官员上书,说是要校考门学中的学生,不能白花国库的钱。如果考验不合格,必然要对门学整治,杀一杀里面的不良风气。卫曲将军就是头阵,这次谁要是没通过考核,要去军中当半个月的劳工!”
“这惩罚也不算太重啊?”吕正蒙只感觉那几位大臣行为实在可笑,找不到罪魁祸首,就迁怒所有人,“就像在族学的时候,背不上书要被先生打板子,没通过考核,接受惩罚很正常。”
不过换个角度想,那位大臣除了公报私仇外,也没做错什么。食君俸禄,不能为君分忧,甚至可能养虎为患,难免要提防。小小的敲打一下,对外展示东土军威,对内让这些权贵子弟吃点苦头,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以权谋私,既达成自己的愿望,又没有让国家遭受损失,甚至可能更上一层楼,许多年后,吕正蒙才回味过来这位大臣的做法,心想,这真是做官到了一定的境界。
苏墨白没好气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这能一样吗?谁不是有头有脸的人,去当劳工,面子不要了?你想出去被人指指点点?”
吕正蒙心想平日我被人指点的还少?去军营当半个月的劳工倒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不过他看向门学中的同窗,皆是面露戚色,心想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比死还难受吧。
“那通过不就得了?”看见苏墨白满脸担忧,他忍不住开口,“不说通过之后还有奖励吗?”
苏墨白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呆子,乐观是一件好事,可太盲目就变成了傻子。你以为谁不知道通过就行?你看!”
吕正蒙顺着苏墨白指着的方向望去,奔腾的马蹄掀起滚滚浓烟的场中,只听他说,“卫曲将军是东土第一战将,在北原赫赫有名,所凭一手,就是出神入化的战阵,以少胜多那是家常便饭。这阵法我听卫曲将军讲过,是古阵,已经被他改良,中军那座看台就是他独创的。”
“这是卫曲将军赖以成名的八方金锁阵,虽然是只有一千人的简化版本,就算带着五倍以上的兵力硬闯,都是有去无回。”苏墨白说,“当年叛军进攻东土时,他就是凭着五万军士布下的战阵,成功拖延十二万大军,才让各线告急的东土从危难之中挺了过来。”
吕正蒙只知道卫曲将军的威名,如今听到具体细节,心中只有钦佩。他看向卫曲,这位儒将站在最前方,挺拔的背影给人一种牢不可摧感。
心想,真乃大丈夫,当世豪杰也。
“列位!”卫曲看见周遭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放下手中令旗,回身,中气十足地压下所有杂音。
他唇角浮着笑意,“大家听我说,你们都是神州各地的才俊,都是同龄中的佼佼者,所以才能在此成为同窗。今日演武,是英王殿下要考核你们的本领,不然各位回去之后,学疏才浅,世人岂不是谴责我东土育人无方?”
人群中一片骚动。
“我知道各位都不是无能之辈,你们都是各个世家、诸侯的公子,你们未来或许不会有上阵的机会。可生在乱世,不能马上作战,上阵领兵,不也是一件憾事?”卫曲微笑着看向众人,“当然,我不会为难大家,想退出的,可以随意。不过嘛……”
他的话没有说完。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卫曲继续说道,“如果各位都参加的话,这里要先说好。你们每人只能率领二百军士,最多三人为一组,只要冲进中军,来到旗楼之下便算获胜,一旦交战中被流矢或者没有开锋的武器碰到,便算出局。”
到这里他的话一僵,带着些揶揄的味道,“出局者,要有惩罚,相信诸位已经听说了,就是去军中做半个月劳役。”
窃窃私语声又一次大了起来,月州几位诸侯的公子已经面生不悦之色,打算转身离去。而东土中人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是叶关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将军,如果不参加有什么后果啊?”
卫曲轻轻一笑,“忘了告诉各位,诸侯的世子们我们不好强制要求参加,可东土的列位都是英王殿下的子民,是必须考核的,不然直接去军中做一个月的劳役。”
叶关探出的脑袋缩了回去,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怎么也不敢骂出来。
“至于别国的公子们呢。”卫曲环顾四周,“可以不参加,也不会去做劳役,不过英王殿下给各位诸侯回信时,难免要写上‘临阵脱逃’四个字。”
一位诸侯的公子拂袖离开,“写就写,我还怕这个不成?!”
他转身的时候立刻有家奴和侍卫跟上,来自他国的礼官对卫曲行礼,告罪一声,小跑着去追他家公子。
苏墨白看向那人,面带冷色。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简直是把国家的脸面丢尽了。可北原三州的诸侯年岁不同,膝下的公子十二至十六岁的不多也不少,正值而立之年的诸侯之子都是彬彬有礼的公子,基本都是可能成为世子的存在。而也有一些不惑或者知天命年纪的诸侯,往往最小的儿子才是幼年,娇生惯养得很,行为跋扈,目中无人。
“好了,还有谁想要退出吗?”卫曲将军仍然面带笑意,就跟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陆续仍有诸侯的公子退出,不过他们都是彬彬有礼,告罪一声,礼官随行,绝对没有最开始那样的飞扬跋扈之辈。过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校场中剩余的几位诸侯公子寥寥无几。
“现在留下来的,都是对自己有信心,想试一试的公子们。”卫曲环顾四周,“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既然是考核,有罚必有赏,如果通过者,不嫌弃鄙人学识浅薄的话,可以成为我的学生。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把‘八方金锁阵’阵图的刻本作为彩头。”
这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
原本被迫留下的东土学生眼前一亮,甚至那些诸侯的公子都是无比吃惊。卫曲是什么人?东土名将。不知道有多少大臣托人找关系想让自己孩子拜在他的门下,其中不乏那些三公九卿。他们的官职未必比小于卫曲,可手上的权利要差很多。
卫曲的爵位是平安伯,是东土内除英王最高的爵位之一,授予之意就是护卫东土平安,姜云烈曾当众称赞:“卫将军乃我东土基石,可佑我国三十年安稳”。而他的官职也是乱世战时特有的“令箭上将军”,这跟衍朝几百年来只出过的一位的“飞将军”等同,统帅全国兵马,只听主君一人调遣。
石坚的父亲虽然是太尉,按例来说他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武官之首。可石家近些年来中落,加之战时指挥不当差点让叛军攻破长陵城,虽然官职是太尉,可手中真正可以调动的兵马也就御林军,外面的军队名义上归他掌控,可卫曲手中那枚英王赐下的令箭足以让一切军令失效。
“这种东西卫将军也敢拿出来做彩头?”吕正蒙压低了声音问,“这要是被别国拿去,日后成为对付东土的利器怎么办?”
“你傻啊?”苏墨白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先不说他们能不能参透,卫将军既然敢拿出来,自然有应对的办法。还有,你以为真的有人能通过?这是摆明了要杀我们的威风!”
卫曲重新举起令旗,“既然没有异议,给你们一刻钟的准备时间,你们可以讨论战术与分组。不过,可千万不要耍什么小手段,这一次我特意邀来几位特殊的客人,一览我东土的军威,列为可不要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