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墨白挑起了眼眉。
这么多年来,吕正蒙对于他的称谓不外乎两种“苏兄”与“小白”两种。前者是外人在场比较正式的称呼,显得有些生分;而后者则是他们三个私下的称呼,这个他也同样不是喜欢,他说不出来,反正就是感觉怪怪的。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温城、吕正蒙三个私下根本不需要直呼其名,以他对吕正蒙的了解,基本只有在他特别心虚或者闯了什么祸的时候。
“你用钱做什么,需要多少?”苏墨白好奇地问。
“那个……怎么说呢?”吕正蒙挠了挠头,顾左右而言它,“不太好说,你借我十个二十个金印就够了。”
他最后干笑了两声。
这让苏墨白感觉更加奇怪了,哪怕是一百个金印,在他眼里都是小钱,身上随便解下来一个挂饰就足够。可吕正蒙一向与他都是看淡金钱的人,几年前他提议让李言蹊、吕正蒙与漠北搬到宫里去,毕竟这个地方太简陋了。而他一向古板的几位叔叔都同意了,可偏偏以吕正蒙和他的老师以“住不惯”拒绝。
“借你钱倒是小问题,不过你总得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吧?”苏墨白本来是不想问的,不过吕正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吕正蒙低着头,不敢看向他的朋友,“那个……这不是春试要到了吗?有人跟我说我可以拿到头筹,每一年赌场都会对门学季试的排名开设盘口,我只是想去试试……”
他羞愧难当,第一次向他的朋友借钱,竟然是用这种理由,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还有这种好玩的事情?”苏墨白兴致勃勃的,“你的赔率是多少,我的赔率又是多少?”
吕正蒙“啊”了一声,傻了眼,“我,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两人大眼瞪小眼,苏墨白嘟囔了一声,“那你说个什么劲啊,我说你可别被骗了,这几年你进步是挺快的,可排在前三甲的那几个家伙比你强太多了。”
“我知道啊……”吕正蒙同样委屈,“我可不是个不自量力的人,主要是那家伙说得信誓旦旦,我主要是去试试,反正也就十个八个金印,也不会太亏。”
苏墨白低下头,沉吟片刻,一拍手:“也是,反正都是些小钱。不如这样,我们去找一家赌坊看看,我还挺感兴趣的。”
“这……你也要去赌坊?那里鱼龙混杂,不太好吧。”吕正蒙看着他朋友脸上飞扬的神采,还是忍不住出口相劝。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意思啊?”苏墨白二话不说,拉着他的手往外奔,“小北要不要一起来,不然你就看家吧!”
吕正蒙拗不过他,加上自己也有一探究竟的想法,就这样被他拉出门去。回过头,看见漠北急匆匆地锁好门,手里抓着片刻不离身的竹笛,追了上去。
二.
三尺桌面天地小,四方城内玄机深。
三人刚踏进赌场一步,还没有被沸反盈天的吆喝声吸引,反而被大堂悬着的这幅字吸引住了。
“形散而神不散,是一副好字,字角勾连,一气呵成,是王大家出名的泼墨体,只是不知道是临摹还是原本。”苏墨白摩挲着下巴。
他对于里面挂着的书法有兴趣,而吕正蒙则是左右来回张望,对那些哄闹的来源处十分感兴趣。
那些掷骰子、牌九、斗蛐蛐的都是平常能见的玩意,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赌坊中的东南角,那里是唯一安静的地方,不同于别处的耳红面赤,那里的人数不多,观者也极少。
这正是赌局中雅致的“六博”。
棋盘木质方形,盘面髹黑漆,有一方形大框,框内中部是一方框,周边有竖着的棋路,共十二个,四角处有四个圆点,用来摆放筹码。博局形式是模仿自栻盘,栻盘关于生门、死门、相生、相克的说法。每套博具中有六根箸,行棋前要先投箸,据投箸结果进行行棋。箸是用半边细竹管,中间填金属粉再髹漆而成,剖面呈新月形,投掷时正反不同,便出现不同数目的筹码。
“有趣,有趣。”吕正蒙踏进一步。
没等他与苏墨白进入内场,刚进入院子,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围了上来,身材矮小,一身青衣,脸上堆满虚假的笑容,“几位小爷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
“是第一次来,怎么,你们赌场还有不准生客来的规矩?”苏墨白鉴赏书法的兴致被打断,有些不高兴。
“没没没,公子说的这是哪里话?”小厮连忙摇头,“只是我们坊内赌资巨大,小打小闹,还是……”
他虽然没有明说,可话语里面的鄙夷却被吕正蒙听出来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苦笑一声。
可没等他说完,苏墨白已经掏出一叠厚厚的金钞,别说小厮,就连吕正蒙也是目瞪口呆,嘴角的苦笑僵住了。只见他不耐烦地晃了晃,“这些够不够?”
“够够够……”小厮回过神来,“三位里边请。”
他带路将三人迎了进去,走在前方。吕正蒙离苏墨白近,能听见他小声地嘀咕,“狗眼看人低。”
听到这话,吕正蒙才知道苏墨白怒从何来。小厮在赌场混迹多年,从衣着上就能看出人的富贵。他与漠北都是普通的布衣,而苏墨白一身绸缎都是贡品,他认不出也是正常,自然把三人当作进来看热闹的。
“消消气,消消气。”吕正蒙小声说,“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别因为这点小事生气,不值得。”
进了赌场,才发现别有一番天地。里面的一切对于苏墨白来说都是新奇的,他忍不住偏过头对吕正蒙说,“可以啊,我都不知道西街有这样一家大的赌场,位置还这么偏僻,你以前来过?”
“没有。”吕正蒙摇头,“我哪里有闲钱来这种地方,偶然间听人说过,这应该是西街最大的赌场了。”
“几位是第一次来吧。想要玩点什么?”进了内场,小厮无声地消失,一个发福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看起来是这里管事的。他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看着便令人不舒服。
苏墨白这个时候已经扫了赌场一圈,最后视线也被东南角的寂静却有些肃杀的氛围吸引了,也不管来人是谁,指着那边问道:“他们玩的是什么?”
“是六博,都是些文人雅士玩的东西。”胖子只是扫了一眼,做了一个“迎”的手势,同时侃侃而谈,“每次对博两人会各在棋盘自己一方的曲道上排好六枚棋子。对博时双方先轮流投掷,根据掷得的箸的正反数量行棋,数越大,行棋步数越多。棋子一开始称为「散」,四角棋道称为「水」,「水」中有事先放好的筹码,名为「鱼」。棋子进到规定的位置即可竖起,改称名为「骁」,亦称「枭」。这枚「骁棋」便可入「水」中,吃掉对方的「鱼」,名为「牵鱼」。每牵鱼一次,获得博筹二根,连牵两次鱼,获得博筹三根,谁先获得六根博筹,就算获胜。玩法是需尽快自己的散升级成枭,或杀掉对手的枭,方能多得博筹获得胜利。”
他把规则详细介绍了一遍,听起来有些繁琐,可对于向吕正蒙、苏墨白三天上一次兵法课需要进行局势推演的人来说不过是小意思,顶多算是一种新奇的规则,三人过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发现了几个熟人。
太尉的儿子石坚、太常卿的儿子傅慢、光禄卿的儿子叶关,这三个是鸿都门学中的斯文败类,不过十六岁,经常在青楼中流连忘返,在各家赌坊中一掷千金,做事横行无忌,是有名的“小太岁”。
不过赌桌的另一头则是少见的两人——温城、吕扬与卫载。温城作为温国公子,平日住在驿馆中,他是个自律的人,没有恶习,可不成想也会来到这个地方;至于吕扬,那可是门学中的前三甲;最后一个则是卫氏的公子哥,是卫曲将军的侄子、卫芜明的孙儿辈,也是他师兄卫康的弟弟。那三个人,从某种角度来说都与他关系匪浅。
不过除了温城,他与那两个人的关系都不算太好。
三人在怔在原地,胖子看到他们脸上既尴尬又有些啼笑皆非的表情,心里“咯噔”一声,试探地问道:“几位公子认识?”
胖子不认得温城,可认得石坚、傅慢、叶关这三个人,那都是出了名的纨绔,能与他们对赌的,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想必也是哪家的公子。
“算认识吧。”苏墨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对这几个酒囊饭袋的感观也说不上好。
“公子稍等,我去通报一声。”他伏着身子去了。
苏墨白瞟了那里一眼,心生不满,“真是好大的气派!还有温城也是,怎么来这个破地方,还和这些下三滥的人混在一起。”
吕正蒙尴尬地笑笑,不言语。这个时候苏墨白明显气在头上,嘴巴刁钻的很,颇有些胡搅蛮缠的意味,招惹他,好几天都消停不下来。
胖子离得近了,刚刚说了一声,就听到叶关不耐烦的语气,“你这个狗东西,小爷不是没叫你,你又凑过来干什么?”
胖子用目光粗略的一扫,明显看到这场对博是叶关占据下风,心中鄙夷的同时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叶公子、傅公子、势公子,那边有您三位的熟人,要过来看看。”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自称小爷的熟人?”叶关气不顺,正要发作,扭过头去,想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打扰自己的雅兴。
那句脏话还没有吐出口,硬是被他硬生生止住了,到了嘴边换成一句:“苏公子。”
他连忙放下手中棋子,站了起来,桌面上剩余的人也纷纷停手,看清来人之后,同样大吃一惊。
最尴尬的是温城,他平日以谦谦君子自兼,被好友在赌场中抓到现行,对赌的人还是一向不对付的纨绔,这让他有些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至于吕扬,看到苏墨白之后心里一惊,目光扫到吕正蒙后,真是惊恼交加,又恨又羞愧;至于卫载,则面目表情,脸上只有棋局被打扰的不满,可偏偏来者身份尊贵,他又不好发作。
小小的赌坊内,竟然聚齐了七位在鸿都门学的同窗,巧合的同时,这也是啼笑皆非的一件事,要是传了出去,这些人少不了被责罚。
“这地方真是蓬荜生辉,鼎鼎有名的吕氏,竟然有两位公子到此。”傅慢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针对的是吕正蒙与吕扬。即使叶关、石坚、傅慢家中在朝野颇有势力,纵使家里百般纵容,有一点是切记的——永远不要招惹苏墨白,这位名义上的英王义子。虽然他们不是一路人,偶尔还有争锋,不过满腹的怨念都只能撒在吕正蒙身上。
吕正蒙对于这几人的冷嘲热讽早已见怪不怪,平常都不会往心里去,权当他们是在放屁,不过他都是很好奇温城为什么会来此,问道:“温兄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
外人在场,吕正蒙的称呼比较客套,温城同样拱手回了一礼,“是这样的……”
他将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他们来这里完全是巧合。今日是假期,温城、吕扬、卫载三人约好在街上随意逛逛,本意是找处雅居饮酒赋诗,碰巧看到叶关三人从青楼搂着姑娘出来直奔赌场。吕扬出自名门,对声望看得极重,这些人的伤风败俗几乎在城里传遍了,他年纪小,心气高,忍不住骂了两声。
无疑是出自名门之后,是斯文败类,给自己家里丢脸、给门学丢人之类云云的。
谁知三人醉意朦胧,听觉倒是敏锐,要不是看清来人,几乎就要撸袖子打这人一顿了。吕扬同样是名门之后,不过他的父亲为人刻板,与同僚关系不佳,而他也对这些人斗鹰走狗的行为看不惯,主要是他们给鸿都门学的名声抹黑不少,双方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论骂人,吕扬可不是这三个家伙的对手。偏偏这三人存心激弄这个方才十四岁的少年,将他骂的面红耳赤,并扬言:你这么愿意管闲事,如果进去跟我们赌一场,要是我们哥仨输了,绕路而行,并永远不去赌。
最后卫载与温城拗不过他,六人各怀心思的进入赌场。
这就是事情的起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