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到无名氏这个问题,吕正蒙很不厚道地笑了。
升官发财这四个字似乎是有些人亘古不变的追求,当然这也不妨碍清高的人实现理想,毕竟就算你不是奔着黄白之物去的,最后你名满天下,凡人渴求的,对你来说不过唾手可得。
不过看着对方神秘兮兮的笑容,吕正蒙可不相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身子稍稍后仰,避免了他那迫近的锋芒,“想。”
他的回答很老实,但显然这个回答超出了无名的意料,他本以为对方要推辞一番,然后才被他晓之以情的言语打动。不过错愕的表情只在他脸上只持续一瞬,旋即被小声但爽朗的笑容取代了。
“吕兄是实在人,我这有一个办法,不知道吕兄可否有兴趣与我一起发财?”他说。
吕正蒙好奇地问,“什么办法?先说好,违反律令的事情我可做不了。”
“放心不会违反律令。”他故作高深地笑,“春天快要过去了,吕兄身为鸿都门学的学生,自然知道春试就要来了吧?”
吕正蒙点点头。季试是鸿都门学考察学生的标准,一年共有四次,分别是春夏秋冬,几乎是在每个季节的末尾。每次季试之后,都会有红纸金笔贴在鸿都门学的大门外,里面的学生以此为荣。
每一次考察都用六项,分别是: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甲等上名次为最有,丁等末为最劣。每年年末都会综合四次的排名,绘制金榜,告示天下,诸侯们也会收到这个榜单。而考察同样严苛,每年最后的十名学生,都有退学的危险。
“吕兄可知,每一年鸿都门学的季试地下赌坊都会开一个大大的盘口,其中有人做东,赌的就是你们这些学子的排名。”无名缓缓道出一个吕正蒙不曾知晓的秘密,“每个学子都有赔率,而吕兄你知道你的赔率是多少吗?”
吕正蒙又是摇头,他还没去过赌坊,哪里能知道这种各种老手才能知晓的资深秘密?
“一赔五十五,换句话说,如果押吕兄你拔得头筹,一枚金印,可以换做五十五枚金印。”无名的声音带着强大的吸引力,“今年的赌盘才刚刚开启,结合去年的排名来看,时间距离季试越近,你的赔率就会越高。”
“我?”吕正蒙指着自己,差点失笑出声,“怎么可能,去年我的排名可不高,勉强算是中游,我拿什么拔得头筹?你别开玩笑了。”
吕正蒙去年的六项名次分别是:甲上、丁末、乙上、乙末、丁末、丙上。排名总共分为四个大类别,具体划分为上、中、末,一门拿到满分则是十二点,共计七十二点,而他最好的成绩不过三十六点,堪堪达到一半。
要不是有几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和外族人在他的名次下面,他恐怕就要和刚入学的那一年被勒令退学了。
“吕兄何必自谦?”无名轻轻一笑,“据我所知,吕兄第一年不过才拿到六点,可以说是鸿都门学招了这么多年的学生,第一次科科都是丁末的,就连那些外族人,都比吕兄的成绩要好。而吕兄第二年拿到了十七点,除了‘礼’这一项,其余依旧是丁末,可吕兄依旧在里面读书。至于去年,吕兄拿到了三十六点,堪称进步神速。”
不堪回首的往事被外人提起,吕正蒙难免有些不自在,尴尬地一笑。
这可怪不得他,他是个乡野孩子,连认字都不全,怎么可能和这些生来就有人启蒙、六岁开始上族学的公子们相比?可以说第一年他完全是空白的,到了年末,是他的老师力排众议,毕竟他的老师负责‘礼’这一门课程,加上苏墨白的极力求情,鸿都门学的大祭酒才让他继续就读。
到了第二年,他也不过才算是启蒙,除了老师讲述的‘礼’他早就背诵全文外,其它不过一年的积累,自然还是比不上那些公子,所以依旧倒数。而第三年,他总算是突飞猛进,学以致用,才算是他的正常水平。而“乐”与“书”的两门丁末,他实在是无能为力,前者是因为实在没那个天赋,他能背下所有曲目,一开口或者演奏乐器,堪称灾难;至于‘书’这一门,实在是他的同窗太过厉害,模仿名家的字体信手拈来,他的笔迹只能算上工整,珠玉在前,他难免还是排名最后。
不过想到这,吕正蒙不免警惕起来,“无名兄怎么对我如此关注?我一个无名小子,不值得如此。”
如果不是外人在场,屋内另一边有人敞开心扉,看无名的表情则是要哈哈大笑,“吕兄不必妄自菲薄,吕兄还真以为自己籍籍无名?四年前,蛮族入侵寒州,中北城沦陷,那里被屠城,吕兄可是唯一逃出来的人,还是吕氏中人。而且宗族与你们分族重新交好这件事我也是知道的,鸿都门学中本来就有寒州吕氏的席位,只可惜他们没有那个福气。吕兄的经历如此坎坷,如果不是有人拦着,恐怕你早就被各路诸侯抓去拷问,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这件事,他还从来不知道。不过,转眼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人会为他做这件事。
“没错,就是温公子与苏公子。”无名拍手而笑,“一个是英王义子,另一个则是温国世子,吕兄得到了他们两个的友谊,这是外人怎么羡慕都求不来的福分,吕兄怎么还会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呢?”
“无名兄到底是谁?”听着这人对自己知根知底,他心里有些恐惧,暗中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关注自己?
他装作无意地动了动手,悄悄挪在腰间。他甚至怀疑无名是无相的人,自从月神虞被毁、在孤城前袭杀他们失败后,无相这个组织就像人间蒸发了,杳无音信,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在酝酿什么更大的阴谋。
这个角度,吕正蒙有信心在无名暴起发难的瞬间让他血溅三尺,哪怕他是灵昃那样实力强劲的人也不例外。剑鞘中的天涯在看不见的地方褪去斑斑锈迹,为了伪装它平常还是锈剑的模样,可吕正蒙心神一动,它就会重新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灵器。
“吕兄息怒,我是个文弱书生,可没有本事在武艺上与你一较高下。”他看起来有示弱的意味,可语气依旧不变,“我只是一个想要挣钱的书生罢了。”
“无名兄就算想要挣钱,干什么不好,非要在我身上压下金印?很有可能竹篮打水。”吕正蒙依旧警惕,“我虽然想要发财,但不会做不切实际的梦,无名兄如果真的想要凭借此道发财,还不如去押那些往年拔得头筹的人,或者热门人选,比如我的那两个朋友。”
无名耸耸肩,“我的本钱太少,就算押那些热门人选,也挣不到几个钱,何况还有失败的风险。”
吕正蒙盯着他的眼神,“敢问无名兄为什么对金钱有如此的执念,与其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赌博,还不如自己脚踏实地来的稳妥。”
两人对视良久,无名听到这个问题时眼中闪过了犀利的光芒,似乎极其厌恶。可吕正蒙不以为然,他还不至于被一个无名氏的目光吓破胆,就这样直直地与他坚持。良久,才听到无名氏叹了一口气。
“吕兄……我只是想去读书而已。”那人低低地说。
“读书?读书需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吕正蒙疑惑了,既然无名有本金去赌博,普通的学堂虽然价钱高昂,但看他的样子也不是负担不起。
无名哈哈大笑,语气里带着睥睨的傲气,“吕兄还真是会开玩笑。普通的学堂有什么好去的?那些先生的见识还不如我。古语云:‘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在我看来,男子汉大丈夫要么领军征战沙场,要么入庙堂拜侯封相,谁会甘心居于陋室中,当一个指着文章的酸儒?”
“那……”吕正蒙瞪大了眼,“无名兄是想要去鸿都门学就读?”
“当然,那里邀请了来自天下的名师,闲来可以在树下谈论家国大事,或者讲经论道。如此盛事,人生错过,岂不是人生一大遗憾?”他袖袍一挥,脸上满是飞扬的向往神色。
吕正蒙微微叹了一口气。
鸿都门学在建立之初只招收贵族子弟,结束长达四年的课程后,他们大多去各自父亲就职的手下当差,熬了十几年,就可以子承父业。而就在乱世十三年,他的老师费劲口舌让鸿都门学改制,只需要缴纳一笔金印,作为学资,也可以进入这里就读。这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让那些平民的孩子学会知识,极有可能威胁这帮贵族子弟的根基,可偏偏这是英王姜云烈亲自下达的命令,无人敢忤逆,那些官员只好暗中使绊子,将学资提高到一个恐怖的价格,让那些平民子弟望而却步。不过还是有不少小商贾,为了孩子的前程出了一笔对他们来说也是很难接受的价格。不过那些人和吕正蒙一样,都受到那些贵族子弟的鄙视,日子过得不是很顺心。
“不是我有意贬低无名兄的身份。”吕正蒙想到当年的往事,叹了一口气,“鸿都门学固然是个好地方,可出身不好的人进去是没有什么好待遇的。那里原本的先生会鄙夷你,那几个纨绔子弟更是想方设法找你的麻烦,除了那几位被聘来在天下游学的名师,你在那里寸步难行,处处被人冷眼相待,不把你赶出去誓不罢休。”
无名脸上表情微变,似乎是没有想到,“以吕兄的身份,还会受到如此待遇?”
“我哪里有什么身份,寒州对于东州来说本来就是一个小地方。何况吕氏已经被灭门,我不过是一个无根之萍罢了。”吕正蒙没有忘记他这个讽刺的身份——在东州他是寒州吕氏的幸存者,“有几个纨绔子弟,比如太尉的儿子石坚、太常卿的儿子傅慢、光禄卿的儿子叶关,他们在鸿都门学中仗着自己父亲的名声为非作歹,甚至先生都畏惧他们身后的权势,免不了讨好与偏袒。有一次演武,他们故意对我的战马动了手脚,我与他们对练时从马上跌落,他们故意让驱使战马向我的头上踩去,要不是我命大,恐怕就命丧当场了。而事后,我被教习责罚学艺不精,逼着我对他们赔礼道歉。”
此刻无名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后来吕兄道歉没有?”
“没有,这件事后来闹到老师那里去了,以老师的名号,他们自然不敢放肆。”吕正蒙叹了一口气,“可不能事事都去麻烦老师吧?他老人家很忙,我这个做弟子的不能给他脸上添光,还处处惹麻烦,已经算是不孝了。一般的事情我都是‘忍’字当先,除非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温城与苏墨白说过,一直闷在心里,有时候他会和漠北(注1)发几句牢骚。可惜后者不会说话,只能静静地听。如今有一个外来者在此静静聆听,他倒了一通苦水,心里好受不了。
“那吕兄的两位朋友也不管这件事?”无名好奇了。
“我以前一直瞒着他们,他们的身份实在是个麻烦事,我认识他们的时候都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约束。生在富贵人家,也不全然是一件幸福的事。”
吕正蒙说的是实话,他现在想在私下里见苏墨白一面是很困难的,温城到倒还好,两人有时候会出去喝酒。不过身份始终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两人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朋友,不过他应该算是真正的朋友。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无名兄断了求学的念头,而是想真正的告诉无名兄,那里的水真的很深,何况还有一帮高傲的外族人。如果无名兄可以忍受我的这些遭遇,甚至更加恶劣的,去那里求学,最起码你能学到很多知识。”
吕正蒙盯着他的眼睛。
注1:漠北是吕正蒙老师李言蹊给哑女取的名字,她那张对外人很冷漠的小脸总是带着寒意,因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