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木台上响起了悲壮的歌声:
“总说人间无畏,高歌勿忘喜悲。”
“英雄的血与泪,才有神州之巍。”
这是一段唱词的末尾,说书人总是喜欢以这种看起来恢弘的歌词作为一场戏曲之后的余味。
唱罢过后席间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而在这个热络的氛围中,一个青衣小厮拖着褐色木盘从帘子后面走出,躬腰赔笑按照座次收取“润喉费”,钱币落在托盘声音稀里哗啦的,让小厮笑开了花。
到了老人这里,坐在他一旁的学生也摸出了几个钱币丢了过去,师徒之间谈话的声音彻底淹没在了喧闹的氛围中。
“知道我带你来这里的原因么?”老人问。
“不知道……”稚气未曾褪去的孩童恭敬的答道,然后看见老师神色不满,赶紧改口道:“是因为老师见证过那段恢弘的历史,但是正史索然无味,特意前来缅怀一番?”
老人是轩朝的史官,今年已经七十有六,这已经算是高龄了。而学生知道他在衍朝时就是一位御史,到了新朝仍是重操旧业,不过要比后世修缮史书的人要幸运很多,毕竟他是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也有幸见到英雄们的身影。
“胡说!”老师把嘴一横,雪白的胡子到处乱颤:“正史怎么会无趣?那是要流传到后世的典籍,是要千百年后人们依旧要郑重传看的记录!”
旋即他放缓了神色,轻声说道:“不过有的东西确实不适合记载入正史,当初我是最恨这些随意歪曲历史的人的,但是现在我已经老了,竟希望这些说书人永远的把故事流传下去,那些英雄的事迹是不应该被遗忘的啊……”
说完老人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学生连忙给他捶背,并且轻声安慰道:“老师才不老!”
老人慈爱的摸了摸爱徒的头:“傻孩子,老师的身体比你清楚很多,就不要争这个了,老师给你讲一段历史吧,就是发生在我们身边,衍末轩初的故事。”
他指了指台上的说书人,听着他的唱词怀念起了那个曾有几面之缘的年轻人:“那是在衍朝末年,乱世之星的光芒划过神州的星河,西岭蛮巫、南境太灵加上分封的诸侯们,一起推翻了姜氏的统治,是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学生神色一凛,等待老师继续下去。
可老师却是用手指慈爱的一点学生额头,话题一转:“我知道你很喜欢吕正蒙,就在我要讲述的这段历史中,吕正蒙无疑占了很大的一个比重。可我要问问你,你读了这么多关于他的故事,认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学生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听到老师的疑问立刻回道:“飞将军当然是一位英雄啊!他是神州大地的救主,如果没有他,这天下还不知道要乱上多少年呢!”
“英雄么?”老师不置可否,年迈的他望向了场间那个身材魁梧的蛮族青年,又望了望不远处的一位面容姣好的灵族少女,感叹道:“确实,无论是你,还是千百年以后,都会认为飞将军吕正蒙是一个英雄,可我今天要说的,则是史书没有记载的那一面。”
学生仰起小脸,满是期待。
“你认为他为什么能建立这份功业呢?”老师问。
学生如数家珍,掰着手指数道:“飞将军饱读诗书,曾拜在圣贤门下,学会了做人和做事的道理。而且他幼年便武艺非凡,更是横渡沧海到达中州,学会了超强的武功,战场上他从不后退,可以一敌百,传言他还能走马观碑过目不忙……”
“停停停……”
“我可不是要听你说这些。”老师摇了摇头,盯着自己年幼学生的眼睛,一字一顿:“这些都是外物,我要说的,是他的内心,他怀揣了一辈子的,唯有‘感恩’这两个字。”
“追随当今陛下的人有很多,有的人是为了自己一身所学不被埋没,有的人则是因为想凭借从龙之功福泽子孙,而吕正蒙追随陛下的原因很简单,只是他年少落魄时出游的陛下给了他一顿饭。”
“一顿饭?”学生失神的呢喃道。
“没错,就是一顿饭。雄图霸业的成功,仅仅是一饭之恩看起来有些可笑。”
老人突然加重了语气:“可就是这一顿饭,才有了以后神州大地的平和,各个族群能够无恙的相处,都是因为衍朝幽帝十二年陛下救了吕正蒙一命,而吕正蒙怀揣着这份感恩之心,为了实现陛下的夙愿拼了命的奋斗,才有了这后来的一切。”
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又继续了那个故事:“这段历史的开始,是衍幽帝六年,两个孩子才刚刚出生。”
二.
衍幽帝六年十一月十三,大雪。
洋洋洒洒的大雪如同鹅毛一般从天而降,东州千家万户的屋檐上积雪足有半尺厚,就是常绿的青松也失去了活力,被这罕见的大雪压得挺不起腰杆,要是调皮的孩子在树下踹上一脚,定会被崩塌的雪势压倒。
今年北风急而冬雪浓,进了腊月暴雪与狂风就没有停止过,各家各户都把炉火烧到了最旺,祈求能无恙的度过这个冬天。
东州处于北原东部,气候适宜,以往冬天只需要套上一层棉衣就可以无阻的出行。可是自从新帝登基的这几年来,几百年不曾一见的天灾接踵而至,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民怨四起。
市井中都这么传言:衍幽帝姜宫湦娶了妖女为后,为了搏美人一笑,他把祭天大典延后了一日,上苍震怒了,要惩罚这个传承八百年的国度。
当然最早传播这个谣言的人被当众绞死,因为这件事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全部曝尸荒野,那段时间人人自危,虽然最后这件事平息下去了,但还是给人心里种下了恐慌的种子。
相信这件事的不仅有普通百姓,还有各路诸侯。
春天时就有诸侯用竹简上书要求惩治妖女,可是衍幽帝不仅无视了诸侯们的意见,甚至把来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鞭打了一顿,如果不是暂代丞相之职的御史大夫吕荒开口,恐怕那个使者要被活活打死。
那是在诸侯们春贡的前夕,得到消息之后的诸侯们认为这是皇帝的侮辱,他们没有过错不应该受此奇耻大辱,所以拒绝纳贡,双方的关系降到了冰点,而镇守各路的诸侯也因为一些小事大动干戈,他们不接受皇室的调停,整个东州已经隐隐有了乱世之象。
夜,繁星满天。
白日的风雪终于在入夜后渐渐褪去了,可是肃寒的气息依旧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寒风吹过高耸的占星阁,冷风混淆着寒气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如同幽怨的女子在哭泣。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年迈的太史令仍旧没有歇息,他正摆弄着仪器观测浩瀚无垠的星河,想要从种窥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这风雪退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这般明丽的星河了,可惜啊!可惜啊!”太史令观测许久无果后,放下了仪器喃喃自语道。
老人轻轻跺了跺脚,呼了口气搓了搓手,打算往屋内火盆里再添一些炭火。占星阁是皇城内最高的亭台,越高的地方寒气越多,别说是他这个年迈的老人,就是精壮的男子在这里也待不长久。
“老家伙,这么晚还敢来这里,也不怕明天被人发现时已经一座冰雕了?”一道爽朗的笑声从门外响起。
话音刚落,木门之后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身影夹着寒气大步而入。进来的人是身披黑甲带刀的殿前尊武将军李振飞,也是太史令的多年至交。
“呦,老东西,你怎么现在有时间过来啊!”太史令对深夜老友来访很惊讶,伸出手打算拥抱一下。
谁知李振飞向左一个箭步直接躲过了这次拥抱,直接迈向了屋内的火盆,他一张脸几乎是没有血色了,颧骨像是被冻僵的原因更加凸起,胡须上也都是雪花,看起来极其狼狈。
太史令看着拒绝自己好意的友人有些发蒙,手也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看见李振飞正在急忙卸甲没有看他,直接冷哼了一声。
坐在火盆之前烤了好一会儿的李振飞才长舒一口气,对着一旁的老友埋怨道:“你都快要死的人了还这么毛躁,我当值了三个时辰,要是碰了这一身甲胄被凉到的话,恐怕你明天就不能上朝了!”
“屁话少说,你深夜来这里不是烤火取暖的吧?”
“当然不是!你这里四处漏风,有什么好?请我来都不去!”李振飞没有好气道,“按御医的推算,今夜是皇后娘娘临产的日子,依祖制每一位皇子的诞生都需要太史令用星象来占卜祸吉,要不然你以为我来做什么?”
太史令这才一怔,发觉是自己疏忽了。
新帝已经登基六年,虽然他力排众议娶了一介平民女子为后,但也不是夜夜宿在飞凤阁,而是对后宫佳丽雨露均沾。可奇也在这里,新帝登基前后均没有子嗣降生,都说陛下娶了一位不详的女人。
不过这个谣言还是在今年被打破了,皇后娘娘被诊出了喜脉,皇帝本来还因为诸侯们那些大逆不道的行径而发怒,可听到这个消息后瞬间把什么都忘记了。
“我差点忘了。”太史令一拍脑门,“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算起来差不多吕氏的麒麟子也大概是今夜诞生吧,我们衍朝最尊贵的两个孩子都在同一日诞生,这下今夜所有王公都合不上眼了。”
就在二人交谈的功夫,谁也没有注意到,夜空中的一颗星星正发出了微弱的红光。
之后二人无言,太史令把占星的古器抱在了怀中,没过多久就有深邃洪亮的钟声响起。百官议事的“中天阁”前摆放着一口大钟,皇帝寿诞或者祭祀时礼官都会敲响钟声昭告天下,嘹亮的钟声足以传遍皇都内的每一寸土地。
“快观天象!”李振飞急切的催促着。
这哪里用李振飞催促?钟声响起的刹那年迈的太史令瞬间把占星仪器放在了眼前,那动作之迅捷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位年迈的老人。不过当他近距离看到浩瀚无垠的夜空时,整个人却是呆了。
一颗本应该永远暗淡的星辰如燃烧一般亮了起来。
“悬息!是悬息亮了起来!”精密的仪器从太史令手中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向来对这东西看的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老人置若罔闻,而是呆呆地望着那片星河,那里有一道带着火光的流星从天穹中划过。
李振飞被自己的老友的突然崩溃给吓得不轻,连忙摇着肩膀对他喝道:“什么是悬息?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是……是……”老人声音突然呜咽了,其中带着无法形容的惶恐:“那是乱世之星啊!”
听到此言李振飞整个人如坠冰窟,缓缓打了个寒颤。他不知道悬息是什么星象,但是知道什么是“乱世之星”。
八百年前就有乱世之星划过星河,天下大乱,是姜氏先祖衍元帝姜昌带着如今吕氏先祖吕天阳一起建立了人族的王朝,统治神州大陆的灵族被迫回到祖地灵州。
这星象从来不是好运的象征,而是天下大乱的前兆。
“我要马上禀告陛下!”李振飞顾不得脱下的甲胄还是一片冰凉,急忙套在身上之后飞一样的夺门而出,只留下了呆呆跌在地上的太史令。
历史:
衍幽帝六年在后世的史书中被称为乱世元年,这一年乱世之星又一次燃烧着划过了星河,给神州大地不知道带来了多少血难。
而位列九卿的殿前尊武将军李振飞把这件事禀告给皇帝时,被对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之后二人不知道为何发生了争吵,幽帝把李振飞贬黜到了月州,彻底远离了朝堂。
但是这次星象之乱并没有大肆传播,幽帝下令三缄其口,并且封闭了占星阁。第二日年迈的太史令上书请求乞骸骨,幽帝赐予了他丰厚的赏赐准许他归老,同时大赦天下,给自己的孩子和吕氏的麒麟子庆生,一时间皇都内张灯结彩络绎不绝,竟冲淡了肃杀离乱的氛围。
可几日之后这个消息还是传遍了大街小巷,为了避免这次天灾的衍幽帝只好迁都洛水城畔,在几路暗怀鬼胎诸侯下的护送中,有一股不明势力席卷了这支浩荡的队伍。要不是吕氏家主吕荒拼死相救,衍幽帝怕是要死在迁都的路上。
可即使如此,还是不少王公大臣受到了波连,损失最惨重的还是吕氏一族,吕荒的幼子和发妻失散,无论过后怎么寻找,这两人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迁都避免祸泽终究是无用的,仅在六年之后,也就是衍幽帝十二年,衍朝姜氏被各路诸侯联合蛮巫联军一起被推翻,东州的格局被彻底改写了,诸侯们瓜分了当年姜昌打下的这片土地。
至此天下大乱,皇都被付之一炬。
无数的世家又一次搬迁,各家的家主全都凭借自己的分析,加入了不同的诸侯国中。而历代姜氏皇帝最相信的世家吕氏,则在这场战斗中损失惨重,最后无奈之下搬入到了唯一的中立诸侯国东土中。
衍朝灭亡后诸侯们迎来了一段短暂的平和期,可明眼人能看出来这只是粉饰的太平,而就在乱世六年,东州下了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