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为什么会是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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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安敲开高梓淇的家门时,工人们刚刚离开。地板上散落着新家具包装箱的纸片和塑料泡沫板,高梓淇正在一一将它们捡起,集中放进一个大纸箱中。
“你爸没过来帮你搬家?”李东安环顾了一下空旷的房间。房子的精装修看起来很高档,充满科技感的开放式厨房洁净地发光。
“他在外地呢。”高梓淇回答,“而且他对我租房自己住的事情,可不满意了。”
李东安弯下腰,帮高梓淇捡起了几片碎纸板。他们在沉默中完成了客厅地板的清洁工作。
“你饿不饿呀,我叫个外卖吧。”高梓淇伸手去拿手机,李东安则打开了她的冰箱。除了一桶冰橙汁,和一盒大容量的冰牛奶,里面什么也没有。
在李东安的坚持下,他们最终决定到楼下的超市买菜做饭。
这片使馆区没有一个像样的菜市场,全部是针对外国客人和追求效率的白领们的便利店以及进口小超市。各式各样的菜品价格翻了四五倍,保鲜膜塑封着,一个个从国外空运过来,整整齐齐地陈列在冷冻柜里,不知道冻了多少天了。
李东安对此颇是嫌弃。反而高梓淇却对这样的超市充满了诡异的熟悉和亲密。她挑选着熟食区冰鲜柜中的盒装寿司以及越南春卷,欣喜得不得了。
“跟你这种幸福的孩子不同,”高梓淇说,“我小时候是被7-11便利店和超市熟食区养大的。我爸我妈都没空做饭,保姆做的饭我不爱吃。”
保姆做的饭再难吃也要比超市里买的健康吧?李东安对此感到不解。
80后的父母或许还讲求一些营养均衡,坚持给孩子做家常饭菜;但到了95后和00后,他们爹妈的工作强度直线上升,朝九晚五已经成为了“不可能”,更不要说给孩子做饭了。
因此,保姆做的清汤寡水在外面重盐重油但口味诱人的餐食面前,就显得不那么优秀了。
李东安非常喜欢高梓淇公寓里的大厨房,宽敞明亮,大理石的岛台反射着暖黄色吊灯的光芒,他享受颠着手中有些分量的大马士革菜刀,欣赏着刀面上精美的花纹。
高梓淇趴在沙发背上看着李东安做饭,然后突然开口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你。”
李东安切菜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高梓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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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深圳宝安机场。
沈薇领着高梓淇快步向前冲刺,她的司机推着一个装了四五个大行李箱的推车跌跌撞撞地跟在母女身后。
13岁的高梓淇被沈薇拽到了商务舱与头等舱值机柜台,她粗鲁地将手提包中的护照拍在了柜台上,一抬头,发现值机的地勤工作人员是一个白人女性。
沈薇抬高声音对旁边的经济舱值机地勤喊道,“换个中国人过来!我不会说英语!”
“妈!”高梓淇尴尬地拽着沈薇的袖口,她转过头对白人地勤用英语小声道歉,然后将护照推了过去,指挥着司机把她的行李搬上了传送带。
“我这女儿没白养啊。”沈薇气喘吁吁地看着高梓淇,“英语讲得真好!”
高梓淇不搭腔。她的行李超重了,地勤提示让她取出部分物品,或者加付超重费用。
“什么意思?”沈薇瞪着地勤,开始发难,“我们坐商务舱的,超重几公斤怎么了啊?至于吗?”
“妈!别说了。”高梓淇觉得脸都丢光了。
“啊我们就得和那些坐经济舱的一起在地板上一样一样往外挑行李啊?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妈!”高梓淇大叫了一声呵止了沈薇,她快速地从背包里掏出信用卡,递给地勤,“再买一个行李额。”
沈薇翻了个白眼,轻轻掐了一下高梓淇的胳膊:“小家伙真会花钱,把你老娘榨干喽!”
托运完行李,沈薇拉着高梓淇去了安检口,她弯下腰抱了抱自己的小女儿。
“去了加拿大要小心。外国人都带枪上街,别跟人起冲突,小心他们嘣了你。”
“妈……”高梓淇无奈地叹了口气。
“北京下暴雨,你爸昨天晚上的航班取消了,他说他就不来深圳送你了。”沈薇掏出手机,“你给他打个电话?”
高梓淇垂下眼睛:“算了吧。”
一个空姐从安检口的另一边娉婷走来,她礼貌地向高梓淇和沈薇招了招手。高梓淇扭头看了一眼沈薇,埋怨道:“我都小学毕业了,你怎么还找个空姐带我上飞机。”
沈薇没理她,只顾把高梓淇向前推了推,对着空姐说:“辛苦你了啊小何。”
“哪里的话,”空姐拉过高梓淇的手,“沈总您放心吧。”
高梓淇跟着空姐向安检口走去,她一步三回头,可沈薇已经接起了不知道哪个工厂打来的电话。高梓淇站在安检口,看着她妈妈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落寞。倒是司机老刘泪眼婆娑地还在冲她招手。高梓淇对老刘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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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梓淇念的那所寄宿学校位于加拿大哥伦比亚省的一个叫做维多利亚的寒冷的小岛上。从国内没有任何一班飞机能够直达这里。最快的航线也要至少二十个小时左右,她需要从深圳飞到温哥华,从这里搭乘一架颠簸的小型支线客机,再飞35分钟抵达维多利亚机场,然后,从这个小机场坐出租车两个小时到达位于群山中的圣维罗妮卡寄宿学校。
如此遥远,如此偏僻。
高梓淇在这所学校认识的一个越南朋友说:“我们的父母是有多讨厌我们,才会把我们扔到这种地方。”
抵达学校时是加拿大的清晨,高梓淇筋疲力尽地从出租车内爬出来,她推着三个大行李箱走了八百多米才穿过学校大门到学校建筑群正门之间的那片森林。她气喘吁吁地一遍一遍地按着门铃,终于,一位严肃的女校监走了出来,批评道:“你不知道现在是教堂祷告时间吗?”
高梓淇眨了眨眼,她太累了,没办法再与女校监做更多的交涉。女校监一路唠叨着高梓淇不懂礼貌,一路带着她穿过古老的教学楼,走向更加古老的女生宿舍楼。在绿草茵茵的校区里,一队穿着祷告袍的学生们从小教堂内排队走了出来,几位校监像监狱里的守卫一样护送着学生们,队尾跟着一名不苟言笑的高大的神父。
“浴室每天晚上8点到10点开放,吃饭时间不要耽误了,学校不允许出售零食。手机等电子产品只可以在宿舍内使用,听明白了吗?”女校监高声问高梓淇,吓得高梓淇赶紧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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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学校不是挺高级的吗?听起来跟哈利波特一样。”李东安一边颠着锅,一边点评道,“升学率很高吧?”
“15%的常春藤和100%的哥伦比亚省前三名大学的升学率。”
“那进了这所学校,和进了保险柜没什么区别啊。”李东安将炒好的青菜装了盘,尝了尝旁边炉灶上炖着的鲫鱼汤。
“这和军校有什么区别啊……”高梓淇大喊道,“这就是一个收留了世界各地被有钱父母抛弃的小孩子们的孤儿院啊!”
李东安笑了:“嗯,是挺可怜的。可你放了寒暑假不回国吗?”
“回国我妈也不管我的啊。我是司机和保姆养大的啊!我家司机老刘才是我亲爹!”
李东安开始准备第三道菜。
“那你在那儿交不到朋友吗?”
“我是那里唯一一个大陆来的学生。倒是有几个香港学生,可他们还不如白人学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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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维罗妮卡中学最残酷的战场不是考场,而是食堂。霍格沃茨般高耸入云的古老建筑内,几十张大餐桌被各种势力划分得非常清晰。在这里,如果你是一个健康强壮的白人男孩,你可以加入足球俱乐部或者学生联盟;如果你是一个有趣漂亮的白人女孩,你可以加入啦啦队;如果你是一个白人书呆子,圣维罗妮卡还算对书呆子友好,你也可以参加视听俱乐部或者科幻爱好小组。如果你是一个黄种人,你的处境就有些微妙了。漂亮或者英俊的黄种人可以很容易地融入到圣维罗妮卡的白人社会中,特别是,当你是来自韩国、新加坡或香港的基督教徒时,文化与信仰让你能在这所教会寄宿学校中适应得很好。然而,如果你来自中国大陆,你的处境就非常糟糕了,因为你的香港同胞会与你清晰地划分界限,就连从福建二代移民到新加坡的学生,也拒绝和你用中文沟通了。
他们会称你为“FOB”——Fresh Off The Boat——舶来品,意思是你与那些从中国海运送来的成批的廉价服饰与低端生活用品无异。在他们眼中,你就是刚刚下了移民船的、有点儿破钱的——大陆土鳖。
哦,忘了提一句,圣维罗妮卡中学,从建校起,没有收录过一个黑人学生。
高梓淇在圣维罗妮卡的唯一朋友,是一个来自越南的女孩阮明慧。明慧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一个聪慧的女孩,她从不用牺牲自己人格的方式来融入这个充满了种族与阶级歧视的群体。她交朋友并不看对方的肤色与出身,她只和她认为有意思的人一起玩耍。阮明慧虽然能够陪伴高梓淇度过大部分的课余时光,但她高了两个年级,不能和高梓淇在同一间教室上课。
于是,课堂成为了高梓淇的灾难。
2014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在历史课上,高梓淇终于无法继续忍耐了。那位肥胖的带着蒙特利尔法语口音的历史老师,正在侃侃而谈刚刚发生的香港占领中环事件。他怒斥着北京政府没有人性、中国大陆没有自由。随着他的义愤填膺,班里的几个香港同学也发出了愤怒的呼声。白人学生们蒙头蒙脑地看着这群香港人,如果不是这几个人,这些白人孩子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香港这个地方。而作为大陆来的学生,高梓淇叹了口气,她不想再继续听这个言辞显然有失偏颇的历史老师的“演讲”,她掏出手机,刷起了微博。
“嘿!你!”历史老师指了指高梓淇,“我在讲你的国家的事情,你为什么这么不专心!你难道没有一点人文关怀吗?你不在乎你同胞的感受吗?”
那些香港学生们扭过头,用憎恶的眼神瞪着高梓淇。
高梓淇放下了手机,她笑了:“我同胞在乎过我的感受吗?在他们眼中大陆人不就是下等人吗?”高梓淇看向了那些香港同学,“你们用法语怎么称呼我来着?Nouveau riche(暴发户)?”
“站起来!”历史老师呵斥道,“这是一所教会学校,你要尊重你的教师!站起来回答问题。”
高梓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耐烦地踢开了椅子,站了起来。
肥胖的历史老师看起来更加不满了,他走向了高梓淇,质问她:“你不肯体恤你的同胞,那么你至少要尊重自由吧!你的国家没有自由!你们的国家连Facebook和Twitter都没有。”
高梓淇笑了:“什么时候Facebook、Twitter能和‘自由’划等号了?”高梓淇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她觉得即使自己被退学也坚决不要继续听这个历史老师胡说八道了,“我的祖国有很多历史遗留问题需要逐一解决,政治体制也与你们国家的不一样,你不能用你们的标准要求我们。我对祖国的经济发展和现有的政府能力已经很认可了。我们的确有待改进,但这不该被你以这样贬低的方式呈现给同学们。你知道他们在欺负我吗?仅仅因为我是个大陆人?你去过中国吗?你真正了解过中国吗?不仅你的课堂荒诞愚蠢,你还在对我进行校园暴力!”
历史老师瞪大了眼睛,他怒不可遏地喝令道:“出去!你现在就去院长办公室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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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李东安做完了一桌子的饭菜,他将碗筷摆上餐桌,高梓淇已经对着各色菜肴摩拳擦掌,蠢蠢欲动了。
“然后?校长给我妈打电话,让我在周一祷告的时候对着全校学生做忏悔。我不愿意。可我妈也懒得给我办转校……”高梓淇伸手要抓可乐鸡翅,却被李东安用筷子敲了一下,他让她去洗手。
高梓淇一边洗手,一边委屈地说:“所以我就买了张机票,想夜里翻墙去机场,溜回深圳。”
李东安将鲫鱼汤盛进碗里,放到高梓淇的筷子旁。热腾腾的鲫鱼汤散发着白腻的香气,非常诱人。
“但是我没想到啊,我们学校背靠着山,想在夜里穿过那片小山林可难了!山林里真的有麋鹿啊!鹿角那么大——可凶了!吓尿了我都。”高梓淇捧着碗嘬了一口鲫鱼汤。
太好喝了。
太美味了。
高梓淇感动地要哭了出来。
“然后呢?”李东安显然已经被高梓淇的生活经历所吸引,他好奇地催促她继续讲完她的故事。
“然后我就怂了呗。我就回到寝室里,周一的时候一边哭一边在教堂里做忏悔。我在那所学校熬了三年啊!然后才考到一所西雅图的高中,虽说西雅图的日子过得很孤独吧,但总比圣维罗妮卡强。不过,真正的脱离苦海还是我回国以后了。”
“国内很舒适吧?”李东安满意地看着高梓淇大口大口地吃着他做的饭菜。
“国内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很难融入完全中式教育出来的同学们之中啊,什么的。但整体来说,起码吃得比那里好,住得比老校舍舒服呀。”高梓淇觉得李东安应该是她见过的手艺最好的人,比米其林餐厅的主厨还棒。
李东安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等高梓淇吃完。当高梓淇落下筷子的那一瞬间,他问:“你解释了你为什么回国。但你还没有解释,为什么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