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港口是极美丽极好看的,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下点点交叠的光斑,枝上两只羽毛蓬松的鸟儿尚操着稚嫩的嗓音,却已有成鸟的架势叫得正经,晨风划出的沙沙声与其交响,又伴着海面上潋滟的波光……
阳光正好,年华也安宁。
树荫下的少男少女正坐立不安的等待着纪檀华的到来,泊在港口的轮船极为不耐烦地向他们发出了开船的警告。
短而急促的轰鸣,仿佛要把天都给震碎掉。
纪檀风担心地看了看腕子上咔咔作响的石英表,盘算着等会必要把自家哥哥给扔到海里去,好让他自己游去日本……
海鸥扑棱着翅膀在轮船上空盘旋,时不时地发出呷呷两声叫唤,吵得人心绪不宁。
渐渐的,远处一个小小的黑点淹在一人多高的黄漫漫的尘土里,放大,再放大,沿着不甚宽广的道路飞驰而来。
是派去接纪檀华的车!众人长舒了一口气。石英表咔咔的声音预示着开船的时间渐渐逼近,终于,那车“唰”的一下泊在了众人的面前,可从车上下来的,竟只有秦扬一人!
纪檀风一下子就火了:“他人呢!”
“大哥在哪儿呢!”纪芜也嚷嚷着。
“大哥说……说他不走。”秦扬也不顾尘土,颓然靠在车旁,轻言道。他那精致的额头上,薄薄的盈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额前的两缕刘海,也湿成了条状。
“他不走!他不走甚么!”皮箱子嘭的一声被摔在地上,纪檀风叉着腰,气得止不住地跺脚。
秦扬无奈地笑笑,轻轻的捡起皮箱,掸了掸灰,递给身旁的纪芜,又不动声色地扯了纪檀风的衣角,将他拉到一旁,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大哥是这样讲的:‘北京城是我的家,洋人来了,该是他们走才是,怎么该是我走呢?’。”
“他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有多乱!”纪檀风像是被气昏了头,高声叫骂道:“他倒是有法子,他让洋人走啊!”
秦扬拍了拍他的肩,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诚然,他知道纪檀华自小倔强,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都在这种生死关头了,他会拿自己的生命来耍这牛脾气……想到这里,秦扬不禁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临走之前纪檀华的话
“纪家不可能就这么能够一走了之,必要有人主持大局,如……有不测,小风和阿芜就交给你了……”
秦扬心头一酸……
海鸥的呷呷声越来越远,他们振翅高飞离开了岸边,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沉寂……
安静了半晌,纪檀风终是抬起头来:“我们走吧……”声音嘶哑难听,他看着洒落在海面上的阳光,竟觉着万分刺眼
“没事的,小叔还在呢,大哥不会有事的……”苏玉镜扯了扯纪檀风的衣袖,温言道。
感受到了衣袖的动作,纪檀风神色一动,朝着苏玉镜扯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对啊……小叔还在呢,不会有事的……”
林拂芷极为心疼地看着这一幕。林家在京城根深蒂固,即使洋人打过来了,他们也可以明哲保身……她从未忧心过这些事情,就只向祖母告过一声罪后,便兴冲冲地拎了收拾好的行李来了港口……“祖母?”林拂芷喃喃道,祖母年老,身体愈发差了,若是洋人真的打进来,祖母会不会……她不由得担心起来。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秦扬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路过林拂芷身边之时,微微一笑,轻声劝慰道:“快走吧,不会有事的。”
阳光尽相倾洒在少年的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剪影,愈发显得其身量修长。光点投在他的眉目间,好似装有山河万里,漫漫星辉,像是…….像是画册中走下的仙君公子,美得像一首诗……
“可真是好看啊”林拂芷竟是看得傻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奇怪的眼神。
苏玉镜忍住了想要嘲笑自家表妹的冲动,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子:“还看什么呢,快走了”说完,扯着就往前走。
一行人登上了船。
他们离开时,故国春光正好。
船舱是华丽的,一应都是日式的装潢,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擦着白脸儿,绞了细细的眉毛,穿着木屐咔哒咔哒的在船舱中来回穿梭,掀起一阵阵的脂粉气儿,煞是难闻。在这个舱里,苏玉镜他们,是为数不多的中国人。
楼上的住宿间亦是日式设计,推拉的木门好像是新漆过的,泛着光,屋内的被褥新崭崭的,窗台上燃着檀香,极是好闻……
“檀风……”秦扬好像看到了什么人,快速地将纪檀风拉到一旁:“船上有人,你可能要跟玉镜住一屋了”
“啊。”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纪檀风极是尴尬,两朵红云爬上了脸颊:“为什么啊?”
“你忘了,假夫妻?”秦扬眯了眯眼,淡淡答到。
索伦的耳目的确众多,昨日那个白净男子就在坐在下面的沙发上,还是一身的长袍大褂,翘着二郎腿,手中拿着一杆簇新的黑色烟枪。
他的身旁是一位女子,身着云锦的长旗袍,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却梳着西式的发型,剪着齐刘海,极是古怪,扑了粉,也涂了唇,一双标志性的流波眼儿滴溜溜的转着,手中也拿着一杆烟枪。
“那是……小泠然?!”纪檀风大惊失色。
那就是小泠然,清吟小班的花魁,唱得一腔好昆曲。长得也堪称一个花容月貌,极受京城贵公子的喜爱,只是,小泠然从不理会这些个殷勤,为何今日会和那白净男子在一处?
“你自己看到的,可别说我骗你,那人就在下面,多半都是来监视你俩的……”秦扬将手环在胸前,笑道:“快去吧……”
楼梯间发出高跟鞋的轻响,苏玉镜正巧提了行李上来,只见纪檀风红着脸儿站在那儿,觉得极是奇怪:“你在那儿干啥呢”
并没有人回答她。
昏暗的灯光下,纪檀风赤红着的脸就宛如喝了葡萄酒一般好看,别过头去,玉雕般的手指轻轻地掩了嘴儿……
他这是……害羞了?苏玉镜不禁感到好笑。身经百战的纪二公子也会害羞?
秦扬恨铁不成钢的剐了纪檀风一眼,走上前去,将苏玉镜拉到栏杆旁,指了指下面:“你看,那是谁?”
苏玉镜看向楼下,白净男子正和小泠然相谈正欢。
“傅霄书?!他怎么在这儿!”苏玉镜惊道,双手不自觉的扣住栏杆,昨晚的傅霄书是跟着索伦来的。
“傅三公子昨夜来纪府,今早却那么巧地出现在船上,他……怕是来抓你的……”秦扬淡淡地说。
“很有可能”苏玉镜轻言:“傅家本来就依附着叶赫府,索伦吩咐点什么,傅霄书是不得不干的……”说到这里,苏玉镜转过头来,直视着纪檀风:“只是……檀风,我们在船上的这些时日可是要睡一间屋了……”说完竟是蓦的红了脸。
“这……怕不是很好,会对你的闺誉有损的。”纪檀风此时已冷静了下来,双手撑着栏杆,轻叹道。
苏玉镜初闻这话,竟“噗嗤”一声地笑出了声儿来,银铃似的,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方停了,脸上的红云也退了下去。
“在意这些做什么?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人就是了。”她粲然,满脸皆是不屑一顾的神情:“好了,我把东西先给拿过去,傅霄书这儿,你们盯着下。”
随着高跟鞋的声音渐响渐远,两人的表情齐齐变了。
“她可说她要一辈子不嫁人”
“她与我们并非同道中人……”纪檀风抿了嘴,轻飘飘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秦扬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表情很是复杂……那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能有这么简单吗?”他喃喃道
楼下依旧是纸醉金迷的。昏暗的灯光下,男男女女的身影交织在一起,香烟刺鼻的味道混合着红酒的甜香,盈着若有若无的西洋香水气儿……
整个大堂被暧昧所包裹……
遍是纸醉金迷。
时不时一身女子的低吟灌进小泠然的耳朵,她轻轻的弯了弯嘴角,将手上那杆精致到极点的烟枪“啪”的一声重重的掷到眼前的案上,轻移皓腕像是要去拿那挂在架上的红宝石坠子,人不见之时,却又灵巧地一翻,转而捏住了案上那只玻璃高脚酒杯。杯中之酒,是极少的,恰能覆底,独自鲜红着,流光溢彩着,在杯底不安分地滴溜溜地转,就像……就像她的纤指上染着的几片蔻丹指甲……
薄唇轻覆杯口,温柔的酒液就沿着玲珑的杯壁浅浅滑下了……待到两片殷红相融化去又见她天鹅般的细颈一动,酒杯就已空空地在那儿独自闪烁了……
她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转过头,一双明眸像小猫似的盯着傅霄书,竟是要与他炫耀。
傅霄书会意,轻轻揉了揉她的头,见她的小脸儿泛着精致的粉红,微嗔道:“又喝这么多,先生派你出来可不是来喝酒的”
小泠然委屈地撇了撇嘴儿:“不是你说的嘛,只要陪你走这么一趟,船上的好酒就任我享用。”说着,她竟翻身越到了傅霄书的身上,手指杵在他的额头上,高扬着下巴,逼问似的看着他。
“那也没让你喝这么多啊。”傅霄书叹了口气,手绕过人身,扶住她的后脑勺,像是要亲吻般的凑过去轻声说道:“楼上有人”
“明白,今晚去”那酥媚入骨的声音现在听起来竟是如此的干练简洁。
明明是在布置任务,而旁人看来,只不过是两情相悦的男女在耳鬓厮磨罢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小泠然弯了弯唇角,站起身来,纤指捏了酒杯,游动着水蛇似的身段,消失在了楼梯的尽头,傅霄书则继续与其他人攀谈着……
灯影晃动,人影交杂,一切仿佛都不曾改变,他们的行动宛如行云流水,自然得令人害怕。
他们都在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楼上的林拂芷,目瞪口呆地看着秦扬将他的行李通通搬进了自己的房间,惊得连一句阻止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得那样呆立着,看着秦扬像一只小蜜蜂似的忙来忙去。
过了半晌,当秦扬将最后一趟东西搬完之时,他终于想起了要给这屋的主人一个解释。
“拂芷……”秦扬走上前去,满脸的抱歉,他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圆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得出来,精致的脸颊顿时烧了个绯红。
他秦扬发誓!自他出生到现在十九年以来!他从未做过比现在————向一个女孩子请求与她同住一屋还是好几个晚上,这么过份的事情了!
“拂芷……是这样的……”秦扬微微侧过那绯红的脸颊,骨节分明的手指半握,轻覆在嘴唇上,咳了两咳,此时,门口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楼下有人。”
听见外面响动,秦扬脸色一变,快步上前,一手揽住林拂芷的腰,侧了身子将她按在墙上,低了头蹭在她的耳旁。
看见这副架势,林拂芷有点慌。
她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一个男人,还长的这么好看。
秦扬身上淡淡的皂荚香气绕在她身边。
林拂芷腿都软了。
“在船上这几日,我可能要和你住一个屋子了,船上有人,你一个人不安全。”
秦扬轻声道。
“放心,我睡地上。”
“你睡床上吧,毕竟是你来保护我的……对,你来保护我的……我去做个地铺……我睡地上就是”愣了半晌,等着那红晕渐渐消散,林拂芷缓过神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说。
“你个女孩子,可别,你睡床吧……我睡地上”秦扬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拦住了要去找棉垫的林拂芷。眼中忽的带了些神秘的时候笑意。
“不……不行”林拂芷下意识地拒绝了秦扬的提议,她甚至没有想一想。
秦扬不着痕迹的弯了弯好看的嘴角,眼中闪烁着得逞的笑容:“那……要不我们一起睡床吧”
“什么!?”两朵红云慢慢地爬上了林拂芷的耳根,从耳根开始渐渐地扩散,直到整片脸颊都染成了好看的酒红色:“可别吧……”
“你又不让我睡地上……”秦扬无奈地耸了耸肩:“那怎么办?”
林拂芷彻底的蒙了,她觉得自己好像中了一个套,但是就是说不出来,她有些慌,玉手将长发轻拂到耳后,强迫自己凝了神去盯那外面翻腾的浪花和跳起来的海豚。
“好吧……”她终是松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