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停在了上海,汽笛轰轰的,要把天都给震碎掉。姝钰和林拂芷下得航船,见那轿车已候在一侧,两人对视一眼,整了整别在胸前的小白花,朝那车走去。
开车的男子一身漆黑的西装,头上不合时宜的扣着一顶礼帽,帽檐压得极低,待二人上车后,方才将帽子取下。男人清秀,戴一金丝边方镜,眼似点漆,眉如墨画,鼻梁极为高挺,端的是一副好样貌,单只是那唇,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远望竟不似活人。
“秦扬,电报里的可是真的?”林拂芷开口问道,虽是打破了沉寂,但那声儿,却哑得吓人,
“是”至极的悲伤让秦扬难以多言。
姝钰盈了满目的泪水,艰难望向窗外,只见那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报童沿街叫卖着申报,上以细铅书“逆党已于昨日伏诛”几个大字,贩布的大娘挎着篮子一路的叫喊,却鲜少有人回头。环抱着纸烟的大爷坐在茶馆外的石阶上,忙着给客人找钱,路边卖菜的阿婆颤巍巍的将一捧还挂着露水的新鲜蔬菜递给路边插着腰怒骂的金发人……姝钰看着看着,竟笑出了声儿,笑得林拂芷扯着她的袖子直哭,笑得秦扬也禁不住留下了眼泪,直笑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方停了,轻声问道:“除了师父师娘,蓉姐姐,可还有旁的人?”
秦扬拭了眼泪,悄声说:“秋先生……徐先生……还有安庆起义的其他几位先生”
“竟是秋先生…“姝钰盍了眼,不敢再言语,只心头却似钝刀割着,一下一下煞是疼人。
明明是看破了黑暗,为何如此,命运多舛?
窗外的树木飞驰而过,转眼到了一个挂了白的大宅院外,上书苍劲有力的纪宅二字。姝钰下了车,阳光晃得双眼生疼,摇摇晃晃的,看不清门上的小字,她定了定神,牵了林拂芷,自大门进去
里面是一挺深的宅院,院中伫着一棵高大的枇杷树,自枝头垂下青涩的小果儿玲珑剔透的,随风晃动着,煞是可爱。好似初生的孩儿般。再往里面去便是大堂了,二人路经抄手游廊,又过了垂花门,只见那大堂中央,挂了一奠字,又停了三副棺。旁边站着零星的四五人,都默默的低着头,为首二人披麻戴孝,难掩其眉目间的悲色,姝钰走过去,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从包中取出一张馨香异常的绣帕递给女子,又轻抚拿男子瘦削的脊梁,像是要给他坚强的力量。盆中的纸静静的燃着,火星正在一点一点的缩小,姝钰攥紧了女子的手,环视四周,却发现少了一个应该出现的人。
“阿翕!纪檀风呢!”姝钰厉声问道,被唤作阿翕的丫鬟还未说话,一小厮便上前道:“回大格格,二爷去了清吟小班。还吩咐奴才,不让大爷知道。”“清吟小班!亏他纪檀风做得出来啊!”纪檀华火冒三丈,自灵前站起,怒道:“父母长姐尸骨未寒,他!他也敢!”
“大哥别忙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人未到声先至向来都是纪二爷的专利,只见自门口走进一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银色半绣大褂执一折扇在手中不停的翻转,待近了看,那面容极是精致,仿若那昆山籽玉以名家大师之手细细琢成又在额前搭一刘海衬得一双桃花眼儿像是澄了秋水一般好看,端的是风流潇洒。
“你!”纪檀华指着他的鼻子,气的不知道该讲什么好。
姝钰亦是恼怒。
虽然这纪老二惯是一副纨绔相,但如此出格之事,却从未有过。
“钰儿,来二哥哥这儿。”纪檀风气定神闲的饮下一盏茶,瞥了一眼站在灵堂上的那几个贼眉鼠眼的人,轻轻笑了笑。
那样子,仿佛躺在棺中的不是他的父母长姐。
周遭都静了,林拂芷首先不能忍,
“纪先生正直可敬,怎会有你这种儿子。”
朝堂上牌位三鞠躬后,她恨恨离去。
姝钰则坐了下来,双手理了理裙摆,又端起茶轻呷一口。抬眼,一双星眸直盯着纪檀风那不以为耻的脸。
“钰儿这是干什么呢。”从来不知道害羞的纪二爷竟是红透了半边的脸颊,骨节分明的手覆在嘴唇上轻咳一声,侧过头,不敢直视那刀剐般的眼神。
他并非问心无愧。
只是——
纪檀风满眼凄然。
今日来的的确都是纪蹇和纪蓉的亲近之人不错。
可是……
偏偏传来消息,他们……
是死于出卖。
他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清廷之人,所以他必须当一个纨绔——
一个可以在父母长姐的葬礼上谈笑风生的纨绔。
他并非不伤心的。
淡淡弯了弯嘴角,纪檀风强迫自己收起眼中的惨淡,又对着姝钰笑。
姝钰冷哼一声,连一个正眼都不给他,站起身来,对着灵位深深的鞠了躬,转身便走。
纪檀风没有阻止她。
秦扬扶了早已受不住的纪芜离去,堂上只剩下了弟兄二人。
纪檀华颓然,跌坐在地上,垂着头,纪檀风也软软的靠在椅背上,轻轻按摩着眉心,竟一时无话。
“你素日不喜妓院,今日去清吟小班,当真只是去听了曲儿?”纪檀华首先打破沉寂。
“大哥,你知道的。”纪檀风拂了大褂也坐在地上,看着自家大哥:“你知道我志在何方。”
纪檀华抬起头来,凝视着纪檀风。当初矮矮小小的人儿已长得高高大大的了,团团的下颚亦是变得棱角分明,剑眉星目,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他的小风长大了,大到,可以挑起家国重任了......纪檀华笑了,轻言道:“父亲死了,母亲死了,长姐死了,小叔因为和荣禄有些交情才免于一死,但也被革职查办……小风,我纪家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亦有几分薄田些许薄产。供得你恣意快活潇洒一生绝没问题,......为何你定要如此”
“大哥,幼时父亲教我俩念书时曾讲过一段话,‘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纪檀风笑道:“大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纪檀华凝视着纪檀风清澈的双眼,深觉其不知事得紧,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弟弟毛茸茸的头发,又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现在街上到处在抓革命党,你最近别乱跑。”
“好,这次听你的。”纪檀风站起身来,轻拂掉袍子上的灰尘,对着自己哥哥粲然一笑。
宛若朝霞。
纪檀华心上一悸,一股不安渐渐占据心头,他感到恐惧。
灵堂与外面被一到门槛分裂成两个世界,后退,是无止境的阴森的黑,前进,则是刺眼的,明晃晃的光……
老人说,黑夜会蚕食掉人所有的意志,让人再也不能醒来。
纪檀风向外走去
纪檀华目送着自己的弟弟一步一步的走向光明,直到被光明完全的淹没……
他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