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随意地洗漱之后,便转身来到妆镜前坐下,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虽然谢永暮事事都为她考虑周到,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并不适合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他。
毕竟,她只身一人。
随意挑拣了几件不显眼,却在真正行家眼底价值千金的首饰,叶桢才将首饰匣关上。只是在最后,还是将底层那个抽屉拉开,将其中那块有些古朴的玉佩拿了出来。
想了想之后,还是将之郑重地收到了自己的怀中。
虽然这只是谢永暮随意购得的玉佩,虽是花了重金,但一切都是现成。不过它可算作两人的定情信物,是以叶桢才会这般郑重地将之收入怀中。
虽然一路上都与谢永暮一道,想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叶桢还是不舍得将它与那个些个首饰放做一块。
随后又打开了一旁的箱子,挑出一件墨绿色暗绣云纹的紫毛斗篷以及一件白色打底红梅刺绣的白毛斗篷后,才又直起了身来。再随意收拾了几件这几日常换洗的衣衫后,才停止了在立柜里寻找衣衫的动作,将之全部收纳到了一起。
其实她大抵是知晓,这些到了燕京,乃至吴国都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
可是,她依旧想着将之带走。
毕竟……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回到这里。
若无意外,她与他去了燕京之后,没过多久便可将刘金俭等人救出。而去上京的路途,大概是不会再回到江宁了吧。而只要去了上京,她便会成为太子妃,乃至皇后。到了那样的身份地位……怎么可能再毫无顾忌地回到楚国,回到这个小小的,他与她真正意义上生活过的庭院。
这里不同于云水村,也不同于一浊园。
云水村本身便带着吴国的色彩,在那里,她曾在无意识地情况下做出不少有损于楚国的事。所以就算只有她与谢永暮两人,她也会觉得不自在。而一浊园,生活得虽久,但是两人都未曾真正地靠近过。
唯有这紫金山脚下的庭院,才是两人真正靠近的时日。
想着两日前那趟玄武湖之旅,叶桢便有些淡淡的惆怅。
玄武湖与紫金山,你都依循诺言伴我都看过了,可是……采石矶与幕府山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吧。这一去,不知多久才会回来……回来,自己便再也不能如前日一般,轻松地,不带着任何目的地游玩了吧。
想到这里,她便轻声叹了一口气。
转身又回到书案前,将窗户推开。
初冬的冷风便顺着脖子吹进了全身,也吹进了她的心底。
楼下,一向比叶桢起得早的谢永暮已经在庭院下的石桌上布菜了,就如同叶桢知晓他定然比自己起得更早一般。他也知晓,这个时候叶桢也快要下楼了。
谢永暮见着叶桢已经打开了窗户,便抬头朝她笑笑,示意她下来吃早点。
叶桢在楼上点了点头,便背着适才收拾好的行囊,走了下去。
她已经看到了停在门外的青色马车了,也看见马车上那抹耀眼至极的大红色,以及那抹苍白胜雪的白衣。
她知道,她们是来带他离开的。
早点还是用后面紫金山脚现成的野花做的,简单中带着一丝娴雅的香气,虽甜,却丝毫不腻人。谢永暮为叶桢泡了一壶雨花茶,待叶桢饮后,便拉着她,上了马车。
而自己,却是骑上了流火,跟在了马车后面。
没过多久,叶桢便听到了道天歌驾车的声响,略微一顿后,马车便开始颠簸了起来。过了一小会,梦生就进来了,她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叶桢后,便说道:“我是梦生,外面那个车夫是我师兄,叫道天歌。”
叶桢正欲回答,便看见她已经靠着软枕睡去了。
于是她笑着摇摇头,打量了沉睡的梦生一番,也就没有了什么兴趣,便掀开了一旁的窗帘,朝外头看去。
流火得得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得得儿当当儿地响着,窗外那些落叶乔木正悬着大大小小的绿叶子,随着马车带起来的风儿轻晃,似乎在摇头轻叹。
而骑着马的谢永暮看着叶桢将窗帘掀开了,便驾着流火来到了叶桢的窗边,轻声问道:“九儿,有什么不适吗?”
叶桢摇摇头,随后又无力地笑笑。朝着谢永暮道了一声无妨后,便又将窗帘放下。
她知道,她现在的心情只能自己独享,告诉随行的任何一个人,自己都讨不了好。毕竟……自己面前的,都不是楚国的人,如何能体会到……自己对脚下这片土地深深的眷念。
想着想着……她便也与梦生一般,靠着软枕昏沉地睡了过去。
苏府。
苏蕙和苏祥手足无措地站在正房的大厅上,看着座位上那个年轻而俊朗的少东家,有些说不出话。
这是他们第一次踏进苏家的正房大厅。
他们只是因为被念着为苏家勤恳工作三十几年才被赐了苏姓的人,根本未曾进过苏家正房的厅堂。乍然进入,竟是紧张地连手都不会摆。
苏子意见着他们两人手足无措的样子也没有在意,只是端着一盏茶默默地喝着,想着自己昨晚接到的信……以及信物。
他本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他帮助‘谢定安’与‘秦酒’姑娘也是对的。可是父亲的密信,却狠狠地将真相血淋淋的剥在了他的眼中。
秦酒,乃是大楚长公主。
谢定安,乃是吴国即将继承皇位的太子爷。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根本不可能成就姻缘的两个人,会成就这么一段情。毕竟……他们本身所处的立场,就决定了,两人之间,永远不会存在真情。
他无意识地将手上地茶再次朝唇边送去,却意外地没有感受到茶的香醇。这才低下了头,才发现手中的茶早已经被他饮得个一干二净。
他哑然一笑,便伸手为自己倒起了茶来。
余光看到座下局促不安的两人,才笑着说道:“两位都是苏家的老人了,不必如此拘谨。”
恍然听到苏家大少这般开口,心中早已转过千千结的两人更是有些忐忑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苏大公子会这般和颜悦色地对待他们。
苏子意见着两人不好意思,也就不绕什么弯子了,便笑着开口问道:“你们知道谢公子朝哪边去了么?”
两人对视一眼,心想这谢公子今早才离开,怎么苏子意便知道了这个消息。想着这短短的几日来的相处,苏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就在苏祥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回答的时候,却听到座上的苏子意面带不忿地小声嘀咕道:“这个没有君子风范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秦小姐的芳心……竟然是不告诉我他们往哪边走了,现在我想送一程都没有机会……”
看到苏子意的表现,苏祥便放下了心中的怀疑,恭敬地回答道:“谢公子往北边去了,走时……似乎说是要去吴国。”
叶桢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酉时。身边的梦生早已不知去处,而耳边有水流的声响,掀开窗帘便能看见外面低沉的天空以及铺满枯叶的地面。左边是围着柴火正在野炊的三人。而右边,则是一条小小的溪流,有枯叶顺着上流顺延而下。周围是阔叶的树林,马车已经靠着一块山石停了下来。
许是听到叶桢的声响,在马车外面的谢永暮便站到了叶桢的车窗外,唇边勾了一个浅浅的笑,对着叶桢说道:“看见你睡得安好,我便自作主张地没有叫醒你。”
随后似乎又想起什么一般,从腰间拿了水囊递给了叶桢,“先喝水,我们在外面等你。”
叶桢感激地眨眨眼,将水囊接过,朝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
谢永暮见着她喝下,于是笑了笑便离开了。
叶桢待他走后,才想起。
这水囊,似乎是他喝过的。
一抹动人至极的红晕,便悄然浮上了她的脸颊。
下车后,才发现谢永暮三人都各自拿了一叉子的鱼在烤,肥美的河鱼洒上精盐,便已经是最好的美味了。
谢永暮见着叶桢出来了,便起身,从身后拿出一块绢布,平铺在自己的身边,唤她过来坐下,随后才向她介绍梦生和道天歌。
“这位穿红衣,眼上系着红绸的姑娘叫邵轻眉,九儿你可以唤她梦生,以后大概有很多时日在一起。而旁边那个戴着斗笠的,是梦生的师兄道天歌……他们都来自天门。”
叶桢微笑着点点头,随后起身,朝着两人作揖道:“梦生姑娘,道公子,小女子名唤‘清九’,没有姓。两位随意称呼便是。”
道天歌被白纱掩藏的眉头似乎皱了皱,随后却还是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而梦生则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了一眼,随后笑道:“九姑娘,我这般唤你可好?”
“嗯。”叶桢乖巧地点点头。
梦生见着她应了,便将自己刚刚烤好的鱼给递了过来,“九姑娘一路怕是饿坏了吧,先吃些东西吧。”
“嗯。”叶桢继续乖巧地点头,随后便想起身接过。
但在身边的谢永暮却将她拉住了,笑着朝着她说道:“九儿,我现在也没有用膳呢,你可否让我先行食用呢?”接着,又转头对着梦生说道:“梦生姑娘,给我吧。”
叶桢不解地眨眨眼,但是还是顺从了谢永暮的话,没有去接梦生递过来的烤鱼。
谢永暮接过之后,便随意咬了两口,但没多久,眉头却是皱了起来,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梦生,随后将口中的烤鱼吐了出来。
看见谢永暮这个样子,叶桢便知晓了刚刚谢永暮的阻止是对的。见着他将鱼吐了出来,便浅笑着拿了身后的水囊,给谢永暮递了过去。
谢永暮见着叶桢及时地递了水囊过来,眼底带上了温暖的笑意,便抱着浅饮了两口。
这才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梦生,你不说说……你的手艺甚好么……怎么现在……还是这般?”
梦生目睹了谢永暮吃进去又吐出来的表情,眉头也皱了皱,继而看了看自己身旁正在烤鱼的道天歌,一脸的疑问地问道:“师兄,你不是说挺好吃么?”
“呃……”道天歌的声音顿了顿,最终还是说道:“嗯,比起以前……现在真的挺好吃。”
谢永暮脸一黑,心想着你自己都不尝地东西竟然是拿给我吃……虽然本就是计划好的……但你也不能这么待我吧。
而在对面的叶桢却无从知晓谢永暮的内心。她似乎发现,梦生的脸上,竟然是生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吃过烤鱼没多久,谢永暮便提议与叶桢一起在山里去采些新鲜的果蔬,以作明日的早点。叶桢倒是没有什么异议,牵着流火,便跟随着谢永暮离开了。
这个时候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只能看见大致的道路。冬日的野风夹杂着摄人的寒气,将树林吹得沙沙作响。
谢永暮牵着马走在前面,叶桢拿着一个布包坐在马上,以便随时接着谢永暮递过来的果蔬。
他拿着把剑随手将面前拦人的灌木斩去,一边对着叶桢问道:“九儿,你觉得梦生和道天歌两人如何?”
叶桢下意识地摇摇头,却发现谢永暮目光并没有看着自己,才又开口说道:“这……我才认识,不知道……”
谢永暮听到叶桢的答案也不奇怪,只是随手又从一旁的灌木丛中摘了几个青色的果子递给了叶桢,正欲说话的时候,面色却是一变。
他的身子一颤,便就此倒在铺满了枯黄树叶的山道上,面色苍白,一粒黄豆大小的汗珠随着额头蜿蜒而下,顺着衣领滑进了脖子,只余下蜿蜒的痕迹。
叶桢被谢永暮的突然倒地吓得一惊。
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样子,竟然是让她的心忽然有些绞痛。正欲下马的时候,却听到了谢永暮微弱虫语般的声音,“你别下来,带着流火先行离去,我一会就追上来。”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和叶桢刚刚接过的那个青色小果,断断续续地说道:“刚刚……梦生的调料。中放了天香……和那青蛇果……药性相反……刚刚我闻到了……青蛇果的气味……现在……脾脏有些不适……九儿……你……”
听到这里,叶桢便大致明白了谢永暮为什么不让他下来的原因,突然间感到就有些好笑。
原因无他……因为……以医毒为长的谢永暮,整日打大雁,终究还是被大雁啄了眼。自己竟然是被药性相冲的两味药给冲坏了肚子……现在正在委婉地表达……自己想要如厕的这个要求……所以叶桢才会毫不厚道地想在心中笑上一笑。
毕竟谢永暮从未有过这般狼狈地时刻。
看着他衣摆下刚刚沾染上的黄泥,叶桢别过头去,强忍着笑说道:“那我先走了。”随后又顿了顿,指着不远处那株有些粗壮的榕树,说道:“永暮,我在前面那棵榕树下等你。”
“……要不,我现在回去,拿药盒来?”
谢永暮无力地摆摆手,“不必,小事而已。”
叶桢点点头,最终还是闷闷的应了一句,“嗯。”
毕竟这是谢永暮为她挡的灾祸,若是自己吃了,那么现在痛苦的,大概会是自己吧。所以谢永暮表明不需要自己帮忙的时候,叶桢才会闷闷地回应。
说完,便再也没有回头地驾着流火跑到了前方,片刻之后,不见了踪影。
谢永暮见她离开了,暗自松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个孔雀蓝的小瓷瓶,在自己鼻息之间轻轻晃动了些许。
过了一会,谢永暮的脸色便回复到正常了。
九儿,我给你离开的机会,你……会选择离开吗?
马车旁。
一袭红衣的梦生熟练地将精盐洒到了被树枝穿起来的河鱼上,一边对着自己身后的道天歌问道:“道天歌,鱼儿上钩了吗?”
“师妹,我想……大概已经上钩了吧……”